发疯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我记得高二那年我妈生日的时候,我存了点钱给我妈买了个蛋糕。当时情况比较特殊,因为我纠结了一整天,最后才决定下了晚自习去蛋糕店买。
回到家的时候,我妈面色铁青,坐在客厅里。她也没有开电视,也没有看手机,就一个人坐在那里。
我能够从她的那张脸看出一种极其恶毒的,乌青色的怨恨,并很清晰地感知到这怨恨的对象就是我。
哪怕我不知道这种恨意从何而来,我还是忐忑地把蛋糕放在桌子上,然后紧绷着身子,挤出一张笑脸,讨好似地祝她生日快乐,并让她吃一口。
然而下一秒,她直接把蛋糕从桌子上掀飞了,那夸张的轨迹,以及骤然暴起的手臂肌肉,实实在在地把我整懵圈了。
但我妈似乎并不认为我懵圈,在此刻我的一言不发就是一种对她的羞辱。
于是她开始发疯。
她先是原地蹦起,狠狠地抽了我一个耳光,虽然我至今不知道她是怎么靠屁股发力的。
抽完耳光以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嘶吼,痛斥我从来都不知道父母需要什么,从来都只会浪费家里人的钱,让家里人失望。
她一边披头散发地手舞足蹈,一边紧握手机,跟我说她给我班主任打了电话,在电话里班主任无奈地表示我是个智障,也有可能是个废物,总之就属于药石无医的那一类。
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我耳朵里不停地响起,我感觉这不是家庭教育,这像是在跳大神驱鬼。
而我就是鬼。
然而发疯还没有结束。
接着她开始第二个耳光,第三个耳光,第四个耳光,每一下她都恨不得拿出这辈子所有的力气,每一下她都恨不得能把她生活里所有的不幸抽走。
我压根儿挡都没有挡,因为哪怕到了这个环节,我依旧还是懵圈的。
她开始边打边哭,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甚至于我都要觉得是我在家暴她了。
白炽灯越来越亮,我感觉我都被扇出幻觉了。
她的控诉也逐渐变成自我宣示,她开始讲起她为我付出了多少,她有多么爱我,而我是多么的不孝顺,不争气,不体面。
这种宣示逐渐变得愈发高昂,于是她冲进厨房,当着我的面把水果刀抽出来,嘴里大声喊着,你这个杂种要是死了该有多好。
我知道这句话是个暗号,我简直太熟悉这个流程了。
果不其然,房间的门被打开,我那同样面色铁青的亲爹冲了出来,把她手里的刀死死按住,然后大声地说,你还觉得我们屋头不够丢脸吗。
接着,我爸把我妈拽进了屋子里,临走前他愤恨地说,就当我们没有他这个儿子。
再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关门,声音大到我怀疑他们在拿脑袋撞门把手。
好了,一切都安静了。
我跪在地上发呆了好一会儿,慢慢痛觉也就显现出来了。我感觉我好像是出血了,可能鼻子或者嘴,但我也懒得拿纸擦。
伴随着痛觉,我也慢慢回过神来了。
最为荒谬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在这场施暴结束之后,我其实才反应过来。
接着我开始把地上的蛋糕用手托起来,然后坐在地上,靠着沙发,一个人开始吃蛋糕。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吃过真正的蛋糕。
我一边吃一边想,这味道也不咋样啊,早知道该买五十块钱的那个,我还能省点钱去盗版书店买本书看。
等吃的差不多了,我又爬起来。
准备进自己屋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还没有跟我奶奶打招呼,于是我推开了她的门。
一股浓郁的香灰味扑面而来,这味道难闻到我宁愿奶奶在床上大小便,而不是偷摸着烧香拜佛。屋里漆黑一片,只有那台电视还在24小时无休止地播放着戏剧,那种尖酸的声调不是很让我喜欢。
我想跟她说我下晚自习回来了,但她好像已经睡着了,肥胖的身子背对着我,像是一条穿着衣服的死蚕。
于是我关上了她的门,然后回了自己的屋。
我知道奶奶在装睡,因为她睡着的时候会说梦话。
那天晚上我坐在书桌上,把窗户打开,然后两条腿伸了出去,摇摇晃晃。
下面是小区里的花坛,而我家在10楼。
我开始思考着要不要跳下去自杀。
这种行为不是来源于我认为生活很痛苦,也不是源于那个年纪的我心生太多委屈。
而是因为我意识到,我是这个畸形家庭里的终极怪物。
因为我甚至连波动都没有。
被施暴的时候我没有感觉,除了疼痛,我妈哭着让我好好爱她的时候,我也没有感觉,因为我没有爱。
我没有因为他们的歇斯揭底而苦恼,也没有因为我糟糕的处境而发愁。
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会死的,我又何必阻止他们的生理行为。
我思考是否自杀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我在想我的生命会不会很痛苦。我坐在那里抬起头看着天上,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我意识到我这样拥有某种天赋,又完全没有情感的东西,在将来或许会成为很多人的灾难。
因为没有爱,就成了凭借着本能生存的怪胎。
我晃着腿,想着要不要把大家都杀了,我看都没有活着的正面意义,我爸妈可能都想不到,那天晚上是他们这辈子离死亡最近的时候。
至于我奶奶,她已经死了,我还觉得有点遗憾。
于是,我的思维又开始拉扯,自杀,杀人,还有活着。
想了半天竟然给我想累了,我躺回床上,接着又爬起来,出去找了绳子,把我爸妈屋里的门,和奶奶屋里的门,从外面栓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听着他们愤怒地捶打着木门,并对我发出难听的咒骂时。
我简直笑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于是我一边笑,一边哭。
那天开始,他们知道了他们的儿子是个精神病患者,而我也知道了。
下一次体会到这种纯粹的快乐,就已经是很多年后我清明节回到老家,冒着雨光屁股裸奔的时候了。
那么这篇回答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篇回答的意思是,我现在就在发疯。
写下这篇回答的时候我在发疯,思考这篇回答的时候我也在发疯,在这篇回答诞生以前和诞生以后的时间里,我依旧在发疯。
除了睡前打完飞机,那种时候我一般会固执地认为我是当代佛陀,恨不得翻身下床,立马就去普渡众生。
所以如果你问我发疯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我的感受就是,那很像一种输血似的传承。
在我发疯的每一刻里,我都觉得我在继承这个家里的一切,我父亲身上的压抑,我母亲身上的癫狂,我奶奶身上的懦弱,以及祖祖辈辈身上所流传下来的情绪。
我越是发疯,我便越觉得这些事物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骨髓里,然后以一种高频率的发作,让我始终耳鸣。
就好像他们都长在了我的身上,而我是一座人形祖坟。
当最后我连任何情绪波动都没有的时候,就该轮到我又去寻找我的子女,把我的一切通过血脉输送给他。
直到目送着他也开始发疯。
所以,作为精神病世家,这真的很操蛋。
我想日决两句,但又不知道恨谁。
但好在我有那么点特殊,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我恨不得裤裆里面那玩意儿能长出八个来,但最终我还是希望它能够僵化成顽石,发挥不出任何作用。
在压抑之外,在痛苦之外,在宿命般的人生之外。
我会选择一种全新的,颇有些艺术形式的发疯。
那就是抽完这根烟,再听着歌,骑上我的小自行车,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往山里开去。
然后把家庭抛在脑后,把遗憾抛在脑后,把伤害与被伤害也抛在脑后。
谁恨我,谁爱我,我是好,又是坏,谁在痛苦,谁又在幸福。
我压根儿就不去想,任由我无数的尸体哐当掉在车后。
我只会使劲用力地蹬。
一边践踏着生命,一边绝不回头地前行。
我可太特么会发疯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