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阿富汗人民是否怀念美军?
“就算塔利班这么烂(歧视女性),还是有很多阿富汗人更喜欢塔利班的统治,就连我接触到的阿富汗女性也不例外。”
塔利班就像是比烂而胜出的——他们的美国对手糟透了。
曾在叙利亚、伊拉克和阿富汗进行实地勘察报道,精通阿拉伯语、普什图语和波斯语的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副教授阿南德·戈帕尔(Anand Gopal)在塔利班控制区实地考察后,无不尴尬地做出了上述结论。
对阿富汗人来说,美军及其“阿富汗皇协军”统治下的生活完全是一场浩劫——哪怕是晒晒太阳喝喝茶,开车去参加姐姐的婚礼,这种事情都可能要赌上性命。
而塔利班赢得民众支持或顺从,从而战胜美军的价码很简单:服从我们,保全性命。
这种灰暗的想法在我(阿南德·戈帕尔)与村民们的每一场对话里都有体现。
在雅克查尔(Yakh Chal)村,我见到了一座最近刚被塔利班打下来的阿富汗政府军哨所的废墟。剩下的只有一堆金属碎片、电线、电炉和瓦砾。第二天一早,村民们就来这里找可以卖的废品。
农民阿卜杜拉赫曼(Abdul Rahman),曾经和小儿子一起在废墟中捡过废品。当时,一架阿富汗政府军的战机突然出现。他回忆道:“那飞机飞得很低,甚至用AK步枪就能打中。”
但附近并没有塔利班,只有平民。
战机突然开火,村民们东一片西一片地倒下。随后,它又飞回来继续攻击。另一名目击者回忆道:“很多人躺在地上,流血呻吟着。很多都是小孩子。”据村民们说,至少有50名平民被杀害。
随后,我通过电话联系了阿富汗政府军的一位直升机飞行员,跟他换班的正是这次发动空袭的人。
他对我说:“我问了机组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说:‘我们知道他们是平民,但堡垒营(Camp Bastion,前英军基地,当时已移交阿富汗)下令把他们杀光。’”
在我们打电话的同时,美国扶持的阿富汗政府军直升机针对格里什克人群喧嚷的大市场开火,杀害了数不清的平民。
某国际组织驻阿富汗赫尔曼德省的一名官员说:“当阿富汗政府军失守什么地方的时候,他们就会报复平民。”
我联系到的阿富汗直升机飞行员也承认这一点:“我们是按萨米·萨达特(Sami Sadat)的命令行事的。”
萨米·萨达特领导着阿富汗政府军的七个军团之一。和阿米尔·达多那一代的大老粗强人不同,萨达特在英国成为了战略管理硕士,还在慕尼黑的北约军事学院学习过。
此公在担任军职的同时,还是蓝海物流公司(Blue Sea Logistics)的总裁。这家位于喀布尔的公司,为反塔利班势力提供了从直升机到战术装甲车在内的各种武器。
我在赫尔曼德期间,阿富汗政府军的美制“黑鹰”直升机也在他的指挥下几乎是每天都要对无辜平民进行蓄意屠杀:
12名平民在桑金附近的一座废弃基地拾废铁的时候被杀害。
40人在阿富汗政府军已经废弃的瓦立德营地(Camp Walid)死于同类屠杀;格里什克集市上的空袭夺去了20人的性命,其中大多是妇女儿童。
在一座发电厂里,被塔利班俘虏的多名政府军士兵沦为战友们的目标,在政府军的空袭中阵亡。(对此,萨达特多次接受采访请求,但他都拒绝置评。)
在雅克查尔哨所的屠杀发生前一天,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播放了采访萨达特将军的视频。
“赫尔曼德很美,如果这里和平的话,就会有游客来。”萨达特说,他的属下们士气高昂,自信能够击败塔利班。
美国记者看上去很轻松:“你很乐观嘛,这话让人听了感觉很安心的。”
我把这段视频放给穆罕默德·瓦里(Mohammed Wali)看,他是拉什卡尔加附近村里的一名推车小贩。
在雅克查尔屠杀发生后几天,他村里的亲政府民间武装向塔利班投降了。萨达特将军的黑鹰直升机随之开始袭击民房,很明显是为了报复而随意开火的。
瓦里的家也被直升机扫射打中,一个女儿的头中了弹片,随之丧生。
他的弟弟冲到后院,抬着侄女的遗体给直升机看,大喊:“我们是平民啊!”
结果不只是他,瓦里的儿子也被杀害了。
而瓦里的妻子失去了一条腿,另一个女儿重伤陷入昏迷。
他看着CNN的采访视频,回想起逝去的家人至亲止不住地抽泣道: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啊?是在嘲笑我们吗?”
……
经营付费电话亭的艾哈迈德·努尔·穆罕默德(Ahmed Noor Mohammad),决定留下来等疏散——因为他的双胞胎儿子病了。全家人就着远处的炮声睡下来。
当晚一枚美国炸弹冲进了双胞胎睡觉的卧室,把他们杀害了。
第二枚美国炸弹则打在了隔壁的房间,穆罕默德的父亲和其他很多人都遇害了,其中有八个还是孩子。
第二天的葬礼上,又有六名追悼者死于新一轮美军空袭。
而在邻村,美国直升机杀死了三个孩子。
第三天,又有四个孩子被射杀。
在河谷的另一处,宗教学校里的一个孩子也死于空袭。
一周以后,又有十二名参加葬礼的客人死于美国空袭。
在经受了轰炸后,穆罕默德的哥哥去了坎大哈,向联合国和阿富汗政府报告这次大屠杀;结果并没有等来正义。
于是——他加入了塔利班。
看来,塔利班的新兵补充几乎是源源不断的,他们也因此易于打赢对联军的持久战。
诚然,反抗侵略最终给阿富汗乡村带来了和平,但却是凄凉的和平——很多村庄都被毁了。重建自然成了困难,但更大的挑战还是如何抚平过去二十年的悲惨记忆。
芭扎罗说:我女儿经常被噩梦惊醒,然后尖叫:‘美国人来了!’
我们只能一直和她好声好气地讲话,然后告诉她:不不不,美国人不会再来了。
……
2021年塔利班夺取阿富汗政权虽然为保守的乡村带回和平与秩序,但也让相对自由的喀布尔街头陷入了恐惧和绝望。
这种命运的反差也让人们注意到了过去二十年来的一种默认假定:如果美军继续在乡村打击塔利班的话,喀布尔的生活就能够繁荣。
这种状况原本是可持续的——塔利班没有能力在美军空中支援下夺取城市。
但这样做就是正义吗?
一个群体(美国扶持的阿富汗城市精英)的权利可以永远建立在剥夺另一个群体(阿富汗老百姓)权利的基础上吗?
在阿富汗桑金,我每次谈起性别话题,当地女性都回以讥讽与嘲弄。
芭扎罗说:“他们给喀布尔的女人权利,同时在这里杀女人。这公平吗?”
潘基莱村的玛尔琪娅说:“杀了我们,杀了我们的兄弟,还杀了我们的父亲,这已经不能叫‘女性权益’了。”
邻村的哈莉达(Khalida)说:“美国人并没有带给我们什么权利。他们单纯是来,打仗,杀人,然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