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八面玲珑,为什么平儿的风评比宝钗、袭人好?
我说一个大家都没注意到的点。
平儿从不去揣测别人,也不去猜,而是会直接问,看上去情商不高,但是这种交流方式反而让人没负担,本质上是为了对方着想的。
这一点和宝钗袭人完全相反。
宝钗袭人之流,看上去好像情商高,能给你留面子,其实是为了达成个人的目的。现实中跟这种人相处,会给自己造成很大困扰。
举个很小的例子。
知乎上很多读者一直觉得,史湘云被叔叔婶子苛待,没啥零花钱,还要做针线到三更半夜,即便去贾家穿得非常华丽,也是为了面子。
但是如果你仔细读《红楼梦》的话,就会发现,这个情况根本就不是湘云说的,而是薛宝钗说的:
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
想想这个场景,史湘云眼圈红了,支支吾吾不说话,只说在家累得很,再多不肯说了。
那就是没说呗。
然后薛宝钗又说,史湘云上次跟她讲了在家做针线被苛待的事:
宝钗道:“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
这中间夹了一段袭人的话,所以很多读者可能没注意到薛宝钗这话说得前后矛盾,前面明明说是这几次自己看湘云的神情猜的,后面又说是湘云上次直接告诉她的。
那史湘云到底说了没有?穿山甲到底说了什么?
不过薛宝钗也没管这块的逻辑,直接就红口白牙地把这个话说给了袭人听,袭人应该是也没听出来,好多读者们也没看出来。
理论上来说,我们听到朋友A背后蛐蛐朋友B,应该是回应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尽量岔开话题吧?
比如林黛玉拉着史湘云看薛宝钗绣肚兜,史湘云本来也想跟着蛐蛐几句,但是还是忍住,把黛玉拉走了,这才是正常的社交反应。
结果袭人一听,不仅没有岔开话题,反而也顺着这个话揣测:对啊!大师兄说得对啊!
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打的粗,且在别处能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
然后薛宝钗顺势提出来,你忙不过来的话,我帮你做怎么样?
袭人就答应了,薛宝钗目的达到了:
袭人笑道:“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袭人笑道:“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不要小看做针线这个事,薛宝钗也不是闲得无聊非要给自己找点活干。
《红楼梦》的设定里,女孩亲手做的手工艺品,男孩是会记得的。比如黛玉送过宝玉亲手做的荷包,宝玉像宝贝一样贴身藏着;晴雯给宝玉做的衣服,即便晴雯死了,宝玉也穿在身上。
甚至于,有时候哪怕是兄弟姐妹之间,都会为了这个针线活吃醋争执,赵姨娘就因为探春给宝玉做鞋的事蛐蛐过探春。
现在,湘云要给宝玉做的针线,那宝玉以后看到了这些针线,记起来的肯定是湘云,这不就是通过小物件联络感情吗?
黛玉曾经就因为金麒麟吃过湘云的醋,觉得宝湘会因为小物件,搞杂书里才子佳人定情信物那一套:
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
这个理论逻辑,套用在宝钗身上也同样适用,因为宝钗也看杂书,看得还比黛玉要早要多。现在袭人要把针线项目外包给湘云,那宝钗知道了就不吃醋吗?
真的不吃醋的话,薛宝钗就不会前后不一说这么模棱两可的话,更不会在自己做针线还要做到半夜的时候,还要揽过来宝玉的针线了。这么有精力,也没见她给别人做针线啊。
事实上,史湘云在前八十回里,从来就没说过叔叔婶子苛待她,反而是有一次说婶子让她穿得多了:
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
所谓的湘云“做针线到半夜”“零花钱不够”,其实都是薛宝钗说的:
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
你想想,如果你是史湘云,你的好姐妹打着“为你好”的名义,背后编排你的隐私,你会开心吗???
反观平儿,她从来就不会在背后编排人,即便这个人是很多人口中的小偷,平儿也是要把本人叫来问个明白:
平儿又笑道:“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业障叫了来,问准了他方好。不然他们得了益,不说为这个,倒象我没了本事问不出来,烦出这里来完事,他们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
彩云是小偷,本来这是很难以启齿的一件事,但是面对平儿的直接询问,彩云并没有再继续隐瞒,而是直接承认了:
彩云听了,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便说道:“姐姐放心,也别冤了好人,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如今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带了我回奶奶去,我一概应了完事。”
平儿甚至连自己的处理方法都会直接与人沟通,省了很多猜测和弯弯绕。她发现坠儿偷虾须镯,也是直接跟麝月提出了自己的处理方式:
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
试想,如果平儿不提出自己的处理方式,彩云承认了又没个结果,得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坠儿知道自己的罪行败露又迟迟不见处理,会不会狗急跳墙?
年纪小的时候,会觉得宝钗袭人这种人真是情商高,聪明人,说话有面子。实际上真的在社会混几年才能发现,平儿这种直来直去才是与人的长久相处之道。
你坦坦荡荡,自然就不需要有隐瞒,心结打开,也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