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国民政府的选举是形式，那为什么蒋中意的副总统候选人孙科为啥没选上?
现在普遍认为民国的选举都是贿选舞弊或者走形式，所以不合法也没意义。这种说法当然有其合理性，但大家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当时的各个“先进国家”，他们的选举就跟北洋跟南京差别很大吗？
就以花钱买票来说，对比一下北洋同时代的美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处在第三党系濒死、第四党系未成的状态，政权竞争非常激烈，几个摇摆州几万张票就能决定大选胜负。所以在当时的各个摇摆州，选票买卖已经产业化了，衍生出了很多个专门投票挣钱的行当。举几个当时的专有名词可见一斑：colonizer，殖民者选民，被收买的选民像殖民者一样一窝蜂地跑去某个形式不明的地方集体投票，扭转当地局势；floaters，流动选民，也就是墙头草，明码标价谁给钱多投谁的票；repeaters，重复选民，收钱以后来来回回投好几次票，把自己家候选人硬刷上去。为了确保摇摆州的选票，当时有个著名策略叫block of five，大概类似于保甲制，把选民划成5人一组，每个组安排专人盯着，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该打钱打钱该打人打人，保证不跑票。
这个局面到了20世纪有改善但不多。北部各州一直到1960年代，还有很多大城市是由政党机器在统治。比如著名的民主党芝加哥机器，戴利市长以爱尔兰裔为根基，把芝加哥全市划分成几千个小选区，每个区都安排专人负责，一竿子插到最基层。市长本人手里掌握着大大小小几万个政府岗位，这些岗位都用来给上面提到的选区控制者发工资，形成掌权—有钱—赢选举—继续掌权的永动链条，党政、公职、警察、黑帮融为一体。一般来说戴利市长都是和他指派的共和党御用反对派竞选，根本不需要做票，但关键时刻需要阴兵也不会含糊——比如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选举之一，1960年肯尼迪以微弱优势击败尼克松，共和党就指责戴利在伊利诺伊、林登 约翰逊在德克萨斯，几个大摇摆州给民主党变出了最关键的阴兵票。以这两位的人品，做出这种事情来毫不令人意外。只不过尼克松不是川普，认了，但看后面水门事件就知道，与其说他是愿赌服输，不如说他是打不过就加入而已。
这还是相对来说比较进步的北方，五大湖工业带，好歹是钱对钱枪对枪，魔法对轰。而在民主党的老南方根据地，日常把一半以上的国民开除人籍，对轰的机会都没有。内战结束后，宪法增加了第15修正案，禁止以种族限制投票权。民主党就说，既然宪法禁止以种族限制投票权，那我以财产或者文化水平限制，不违宪吧？禁止文盲投票不是合情合理？黑人敢来投票，先给我把宪法背一遍；什么你居然会背宪法？那就再把独立宣言背一遍；什么你连独立宣言都会背？那这不是一般的黑人了，要出重拳，赶快安排3K党直接打死。反正法官律师陪审团都是白人，打死了也无罪释放。
这招不止是用在黑人身上，对共和党或者其他异己白人也是一样的。比如美国独立时候的第一大州，南方的领袖弗吉尼亚，当地虽然只有一半人口是黑人，但这个州在二战前数十年的州长竞选里一般维持10%甚至2%的投票率，也就是说，不止是黑人，绝大部分的白人也被排除在政治之外。
这还是弗吉尼亚老自治领，出了华盛顿杰斐逊的地方，还可以说自己是贵族政治源远流长，普通民众“信任”贵族们的统治。其他的南方州很多时候连过场都懒得做，各种100%甚至以上的得票率。这里最好的例证就是吉米 卡特总统自己的回忆：他年轻的时候第一次作为候选人参加老家佐治亚州的民主党初选（在这种民主党根据地，初选就等于大选），投票当天他亲自去盯一个县的投票站，发现当地地头蛇直接站在投票箱旁边，向每一个来投票的人指着卡特对手的照片说这人是我罩的，选民听指挥投票。这还没完，卡特自己估计当天大概有300人进了投票站，但晚上点票数出来对手得了420票，甚至有七八张票叠一起团吧团吧扔进投票箱的。这已经是民权运动闹了很久，选举民主性有了很大改善的1962年了，再往前更是不言而喻一目了然。
很多人研究欧美，是把自己看到的一瞬间认成永恒，结果就为保1789/1848/1932/1980/2008哪一年的守而争吵不休，意识不到这些国家本身、包括这里提到的选举政治，变成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时间并不遥远。很多人骂现在两党选举都靠政治献金或者财团游说，我只能说这已经是非常好的改进了，以前倒是没这么依赖花钱，因为各位绅士们是直接上拳脚揍选民、往投票箱里塞死人票的——当一个事情能用钱来衡量，就说明这是非常非常平等的了。
这个变革除了60年代民权运动、90年代互联网革命以外，也有很大的功劳要归给二战。二战主要带来了两个变化，一个是自上而下的，随着联邦政府在新政和战争期间权力急速扩张，中央就有了能对乡贤们出重拳的手段，在IRS、FBI甚至101空降师面前，地方寡头再也不能拿“州权”当护身符了；另一方面是自下而上的，二战时的美国大兵喊着自由民主的口号打败了德国日本，但退伍回家一看自己祖国却跟德国日本彼此彼此，就更加难以忍受。面对一小撮人垄断政治的局面，这些退伍老兵用在军队里学来的组织和战术知识进行反抗，其中最著名的案例是田纳西州麦克明县之战，堪称美国版十二月党人。
这个地方是由当时常见的民主党courthouse clique（可以译为“法院团伙”）统治，掌握着市政、警察、黑帮，操纵所有的选举和公职。二战后老兵们退伍回家，意识到口号和现实的巨大落差，本就十分不满，当一些没选民资格的阴兵（旧政党机器下这些东西很常见）又来投票时，两边矛盾激化，老兵们和警察发生了冲突，逐渐升级为武斗，警察逐渐不敌（老兵提前从国民警卫队的仓库里偷了一大批枪支弹药出来），干脆抱着投票箱跑进附近一所建筑坚固、易守难攻的监狱，一边死守一边强行自己点票，自行宣布己方候选人获胜。老兵们不肯罢休，包围监狱，懂战术的先占据了监狱对面的银行二楼作为制高点，对监狱进行火力压制。懂爆破的攒出了炸药当先开路，半夜时分发动总攻，攻克监狱，警察集体投降，交出了投票箱。这件事其实十分惊险，如果天亮之前还没有打下监狱，老兵们就要被当做叛乱分子镇压了，只是因为造成了既成事实才没被清算。之后老兵们再接再厉，往当地市长和议员家门口放炸弹爆破，逼得这些人辞职，终于成功推翻了当地的政党机器。这类事件在当时的美国层出不穷，旧的寡头统治在二战后遭到了千万老兵或文或武的沉重打击，大为松动，也就给后来各个族裔各个阶层争取民权的运动提供了土壤。
从这也能看出，二战前的世界，哪怕是在公认民主先行者的美国，也依然是每个州每个县都由几个大暴君统治一大堆小僭主、大小暴君共同骑在所有人头上，是一个“共和”而非“民主”的政体。为什么美国有这么浓厚的“州权”传统，结果联邦政府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就是因为面对这些大小暴君，普通人只能指望联邦政府的保护。
反过来说，如果二战前的世界存在什么“民主指数”，那么很可能出现的现象是，黎元洪大总统和同期的伍德罗 威尔逊前后脚彼此彼此，而魏玛纳粹党远高于同期的美国民主党。毕竟北洋拿钱买票，纳粹用冲锋队武斗，都是美国人玩剩下的。
我认为这也是很多国家学习美国的民主政治，却不能做到美国式成功的原因之一。很多国家虽然学美国，但不像美国这样有数百年的“民主传统”，对于如何审核选民、如何安排阴兵、如何只让支持自己的选民投票、如何让对手选民投的票不作数，等等民主政治必备技能，没有美国这样娴熟精细的经验。而这些内容作为选举政治真正的“密宗心法”，也只能慢慢摸索，想学也没人教。甚至随着全球化和互联网时代的到来，美国自己也得变成“显宗”的模式了。1797年，大革命后的法国搞大选，结果选出来一个保皇党占多数的国会，革命者只能掀桌子发动果月政变，把胜选的保皇党议员打包送去圭亚那——苦跌塔这个词就是从这次政变诞生的。1951年，法兰西第四共和国面对极左极右联合起来将要过半的局面，建制派就能通过临时修改选举规则，让拿到25%普选票的法共只获得15%的国会席位。这就是民主政治150年来的伟大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