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男生,第一次看包法利夫人(许渊冲译),觉得很无聊,为什么?
当代中国遍地都是跟包法利夫人一模一样的年轻女性,这本书描写的就是她们。这是目前中国最大的社会问题之一。
《包法利夫人》讲的是一个出身低阶级的农村少女,因为读了太多的浪漫小说,对生活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又不小心嫁给了一个很好很老实但是异常无趣的失败做题家男生,于是忍不住搞婚外恋并且大肆消费,消费支出远超出自己和自己丈夫的承受能力,最后作天作地作死了自己全家,导致女儿阶级进一步滑落成为织工的故事。
这个故事看似平庸和狗血,实际上在1857年出版的时候属于是开天辟地的,在文学史上的被认为是革命性的杰作,因为之前根本没有人这么认真地书写过普通人和平凡人的日常作死故事,之前的法国文学几乎全都是关于帝王将相或英雄豪杰,比如雨果和大仲马笔下写的都是非同寻常的奇异豪杰人物,根本与现实无关,而福楼拜(以及比他早一点的司汤达和巴尔扎克)属于是第一批把文学的视角转向日常生活中的普通平凡男女的,其中福楼拜最为登峰造极,因为司汤达和巴尔扎克依然有很大的浪漫主义幻想成份,希望自己笔下的人物是个现实世界中不服输的英雄(于连、拉斯蒂涅),而福楼拜直接无情地打破这最后一层浪漫主义残余幻想,告诉你现实世界的冷酷逻辑实际上是怎样的。
如果题主是一个高中男生,那么看不懂这个故事觉得无趣非常正常,因为题主既不是女人,又没有到结婚成家的阶段,换言之确实是阅历问题。
事实上,《包法利夫人》之所以伟大,一方面是因为这本书的法语原文在语言、风格、文笔、结构技艺层面精雕细枝到了极致的地步,被法国人公认为是最完美的法语写作的典范(中译本读不出来这个感觉,无论是李健吾还是周克希译本还是许渊冲,槽点都太多了,许渊冲甚至会把一些西方的专业词汇给译没了,比如“拿破仑般的”译成“沉思的不可一世的”),被西方文坛认为是第一部在风格和技艺层面尽善尽美的现代小说(福楼拜在叙事技艺层面有许多创新,被后世当作了小说写作的惯例和规范,但是你读的时候肯定读不出来,因为你对这些惯例和规范都习以为常了,殊不知福楼拜是第一个这么写的),另一方面也因为《包法利夫人》涉及的主题是普世和震撼的。
为什么说《包法利夫人》的主题和题材是普世和震撼的?这本书涉及的主题和题材如此微观、渺小、平凡、庸俗,哪里普世和震撼了?事实上,正是因为这本书如此的微观、渺小、平凡、庸俗,所以才普世和震撼。
试想,当代中国,刚刚经历了四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发生了天翻地覆的社会巨变,产生了各色各样奇怪的社会现象,其中难道不缺少成千上万的跟包法利夫人一样的女性吗?
身在一百五十年前的包法利夫人是法国快速工业化和现代化的悲剧产物,身在一百五十年后的中国也正在快速工业化和现代化,因此也日以继夜地产生成千上万一模一样的悲剧人物。
如今的中国,有成千上万的年轻女性,都有超出自己出身阶级的视野、知识、野心。这一点在古代是不可能的,因为古代农家女性根本不识字,没法读书,没法知道村子外头的世界是怎样的。现在不一样,中国的现代化让新时代的女性能够识字、能够读书、能够接受教育,而现代科技和媒体又让她们能够通过各色社交平台了解到全国乃至于全世界各种超出自己社交范围之外的别人的生活是怎样的。这些本身都是好事,因为这些意味着女性终于在认知层面得到了解放,可以追求自己原本甚至不知道的生活。但是这些同时也创造了各色新式悲剧发生的条件,这种新式悲剧就是当一个人以过于超出个人能力范围外的目标去规范自己的生活时,导致自己高不成低不就,最后不但无法取得目标,反倒把自己作死了。
其实,这种悲剧是不分男女的,当代中国有大量的出身底层的年轻男性一样有着眼高手低、好高骛远、高不成低不就的悲剧,题主未来对此说不定会有亲身体会。可是福楼拜这本小说关注的主要是女性。
试想,如果你是一个女的,出身农村或小镇,家里条件一般,父母一般,自己学习也一般,可是你刷小视频看见了北京和上海富贵阶级的生活(实际上一般是假的,是炫耀,但是你不懂),自己也想要,于是做梦都想去北京上海,不去就想死,可是自己的能力有不足以考试考过去。假如现在再加上一层悲剧,就是你专科一毕业立马就傻乎乎嫁给了一个傻子,这个傻子实际上是个老实做题家好男人,也很爱你,可是完全不解风情,只知道工作,可是工作还不是很成功,也不上进,属于是失败的做题家。最糟糕的是你已经跟他有了孩子。于是你郁闷地读小说解闷,可是你品位不高,不读《包法利夫人》这种世界名著,偏偏去读网络小说,尤其是各种霸总小说,结果越读越郁闷,因为跟你自己的现实对比太剧烈,伤害性和侮辱性都太大。试想,这个时候你不发疯谁发疯?这是我生搬硬套《包法利夫人》剧情到中国的结果,本身可能夸张成分比较大,目的只是为了说明这本书到底在讲什么。
中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曾经写过一句话,虽然与《包法利夫人》毫无关系,可是却机缘巧合中非常适合用来描述包法利夫人这个角色的本质: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Elle souhaitait à la fois mourir et habiter Paris.”
“她想死,也想去巴黎。”
上面这是《包法利夫人》中最经典的一个句子,法文原文带有一种不可译的矛盾性,因为其字面意义是“她想同时死亡并生活在巴黎”,或者说“她想既死又活在巴黎”,逐字逐句对照是这样的:
Elle: 她 souhaitait:想要 à la fois: 同一时间 mourir: 死掉 et: 和/与/并 habiter:居住在/生活在 Paris:巴黎
这个句子的含义是,包法利夫人觉得自己的婚后生活如此无聊庸俗,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可是她又极其渴望逃离这种生活去到巴黎,于是“死掉”和“活在巴黎”两个表面上看似矛盾的、不可调和的行为,反倒在包法利夫人的脑子里成为了逻辑上非常和谐和一致的事物。这种矛盾和一致的奇妙统一,就是真正的文学之美,是用非常精妙、新颖、独特、细腻的语言,用看似矛盾的说法,去捕捉并传递一种包含在普通人内心深处的心理层面的现实。这种极其平凡、极其微观、极其渺小,却又极其敏锐、极其深刻、极其巧妙的对于语言表达力的驾驭和使用,才是真正的伟大文学的核心关注。最有趣的是,法文中的这种说法在中文难以翻译,无论怎么翻译都比较别扭,没法充分传递出法语中的那种既矛盾又一致的奇妙感受,可见博大精深的汉语并不是什么都行。网上有些人总觉得法文无法传达汉文的美,可是这个法文句子中的矛盾之美却是汉语难以传递的。
在英文中,上面这个句子也很难翻译,一般翻译为“She wanted to die, but she also wanted to live in Paris”,咋一看有一种喜感。不过,这个说法的变体“To live and die in Paris”却成为了英语中的一个经典表达。
《包法利夫人》一书中有无数精妙的语言表达,上述不过是一个例子,其他的例子还有比如,当福楼拜选择从一个老练渣男的视角写寂寞少妇是如何的寂寞:“看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东西像砧板上的鱼渴望水一样渴望着爱情”(我自己的翻译,手头没有文本所以是凭记忆翻译出来的)。这个句子是从渣男的视角写的,因此在用词上把渣男冷酷无情而又精妙算计的心理给表现得淋漓尽致,不仅不把包法利夫人当人看(“这个东西”),而且直接把她当作一具等待宰割的肉体(“砧板上的鱼”)。这种极度粗俗的修辞,同时也把“爱情”这么一个原本浪漫的事物(尤其是在包法利夫人眼中,爱情应当是浪漫的)给剥夺了其神圣的外衣,还原为最为兽性和低下的一种原生态。这一切的表达效果,都是用区区几个不同凡响的词语来达成的,并没有依靠任何惊天动地的辞藻。这就是伟大的现实主义文学该有的样子。
(突然想到:或许,像《傲慢与偏见》《米德尔马契》《欧也妮·葛朗台》《包法利夫人》《艾菲·布里斯特》《安娜·卡列尼安》《一位女士的画像》这种书,女生最好的有男朋友之前就提前读了,以防渣男,而男生最好在有过女朋友之后再读,否则恐怕读了一头雾水啥也没读懂)
自英国工业革命和法国大革命以来,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最伟大贡献,就是改变了古典人类农业文明中阶级差异被认为理所当然、每个阶级都高度封闭在自己的狭小生活世界中、村里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村庄的状态,通过新的经济结构、政治结构、科学基于,给予了每个人以接触更多信息、更多知识、更多可能性的机会。可是,伴随着这种现代化巨变而来的,就是一系列涉及到人心和人性的悲剧。过去两百年以来,全世界最伟大的文学作品所处理的主题和题材,基本上全都离不开这种现代化所产生的悲剧。《包法利夫人》就是这类作品中最伟大的一本。
凡是阅读品味处于中学男生阶段的人(这里没有任何歧视中学男生的意思,我本人曾经就是中学男生),一般都会认为文学作品的宏大和震撼必须来自于主题、题材、内容层面的宏大和震撼,必须写战争、写历史、写政治、写宇宙、写帝王将相、写英雄豪杰。事实上,过去两百年以来,无论是中国文学还是西方文学的发展都与这种中学男孩式的幼稚文学观是截然相反的,是愈加注重从平凡、庸俗、日常、微渺的人和事当中去发掘最为优美、最为恐怖、最为宏大、最为震撼的瞬间。这个转向在中国文学中表现为《金瓶梅》对《水浒传》的改写、贾宝玉对孙悟空的逆反,在西方文学中则表现为《堂·吉诃德》对骑士传奇的反讽、《诺桑觉寺》对哥特恐怖故事的反讽,以及艾玛·包法利夫人对浪漫主义小说的沉迷。
有人问,为什么当代中国没人写类似《包法利夫人》的小说。其实有,不过没有写得特别好的。
真正的问题在于,当代中国的作家,大多眼界太高、心态太猛、野心太大,总想搞宏大叙事,动辄就战争、历史、政治、宇宙,表面上轰轰烈烈,实际上空洞无味,根本连身边的日常生活中的细节都写不好,连一个艾玛·包法利一样平凡庸俗的寂寞少妇的心理世界都不屑于去探索,光顾着星辰大海去了。这样的文坛,永远无法写出一部针对现实本身的伟大作品的,因为这样的文坛眼中的伟大必须从现实之外的宏大幻想中去提取,而无法看出平庸繁琐的日常现实本身其实也包含着异常深刻、异常动人的事物。换言之,当代中国之所以没有好的文学杰作,是因为中国作家们个个都是艾玛·包法利,心比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