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温柔是什么样子?

发布时间:
2024-03-31 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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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高中语文老师。

遇见我时,他已过而立之年,仍斯文秀气,书卷气十足。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传言,以为我是什么家道中落的落魄贵族少年,不得已才从国外转回他们这个小城镇念高中,因此与其他同学格格不入,还隐隐有被班级孤立的迹象。于是他对我格外关注。

高一下学期选完文理科后,他便开始担任我的语文老师。第一次作文大课,给我们出了个关于校园霸凌的议论文题目,他笑眯眯地站在讲台上,提醒我们多从身边的事发散思维;

下面的同学们一头雾水:身边有什么关于霸凌的事可写?我们四个特优班是多么地团结友爱啊,除了班级竞赛时争得面红耳赤,其他时候都打成一片十分融洽,没听过谁被霸凌的事。

我翘着二郎腿思索好一阵,实在没想到任何亲身经历或周边案例可写,平时也不关注这方面新闻,于是“摆事实”这一块就缺失了,通篇都在说理,翻来覆去地使用比喻手法和排比句,交卷时做好了分数不优的心理准备。

第二天作文发下来,分数不是不优秀,而是直接不及格。那是我在学校里拿过最差的成绩,没有之一,还挺意外。

然而,和同学们交换了一圈作文后,发现全班竟然只有我一个人不及格,大家都有点傻眼,这就不止意外了,还很反常。

那天放学后,我正收拾课本,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敲了敲我桌面,抬头就见语文老师那张白净的书生脸,他不知何时进来了,让我带上作文卷子跟他去趟办公室。

我笑说“好的老师”,然后在他转过身时默默从桌肚里摸出一团废纸,快速展开平整一番,夹在物理课本里,抱着物理课本跟在他身后。

到了教师办公室,只有我们俩人,他坐我站,安静得过分。窗外的夕阳马上就要落山了,他逆光坐在那里,问我对于这次作文成绩有什么想说的;

我翻开怀里的物理课本,低头看着夹在里面的作文卷子,正想憋出点愧疚的话来,又听到他问,我说作文,你看物理书做什么?

我下意识立起课本,避免被他看到那张皱巴巴的卷子,笑嘻嘻说,我这不是把作文夹在物理课本里准备带回去反省反省嘛;

老师继续问,你一晚上就只学习物理一科?你年级第一就是这样来的?

我赶紧接话,怎会?还有作文呢。老师,我这次确实写得不好,您给的分数很合理,是我有负于您的教学水平,我是打算今晚反省明白了之后,明天再来找您好好忏悔的。

这几句话把他说得沉默了,似乎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给你不及格的分数,不是因为你写得不好,是因为你没有说实话。这个作文题目本就是为你而设的,可你却选择继续隐瞒,其他同学更是只字未提。这让我怎么帮你?怎么给学校反映孤立同学的问题?

闻言我连忙摆手否认道,我不是,我没有,欺负同学校园霸凌这种事我不会做的,就算做了也不会不承认的,我会立刻向人道歉。所以您一定是误会了。

老师也连忙摆手说,不是不是,我没有误会,是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同学们对你的态度有问题,不是说你对其他同学的态度有问题……

就这样,相差十几岁的师生两人在夕阳照射下的办公室里乱七八糟地摆着手,相互解释一通。末了,他叹了一口气,问,你是受害者,对吗?

我努力忍笑,认真回答说,老师,我真不是,我和同学们相处得很好。您过于担心我了。

其实当时内心想的是:区区一所高中学校,能让我受什么伤害?我这建立在废墟之上的余生,还值得谁再来伤害?

老师则点点头,似乎终于放心了,邀我坐他的车,说耽误了我的时间要送我一趟。

那是我第一次坐他的车,一辆深红色的小摩托车,车身侧贴了些水墨贴画,当时就给我看乐了。

回去路上他问我,平时看你都是一个人走路上学回家,上次班级活动时不是说自己路痴吗?怎么这条路又不会迷路?

我哈哈一笑,说,怎么不会呢?有好几次没注意看路我都兜到老城区去了,最后还是打车绕了个大圈才回到家。

他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追着我问,那怎么不和同学一起走?

我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笑着回他,放学离开了学校我就不是学生了,不想再继续扮演学生。如果一个人不是某个角色却硬要扮演某个角色,会很累,总得休息,老师您说是么?

老师摇摇头,也笑,不答反问,那现在呢?你在扮演我的学生吗?

我模棱两可道,您是好人,您会理解我的。

他确实是好人。即便放到我整个人生范围去看待,他也是为数不多的好人之一。而他的这种好,是经由象牙塔磨出来的好,有着耀眼又天真的底色。

那天路过一栋新建不久的楼房时,他指给我看,说他就住那儿,和我家是顺路的,以后可以经常捎我一程,免得我又晃悠到老城区去;

他和我聊过往人生,为了换我坦诚相告,率先把自己的方方面面都提了个遍。于是我得知了他从小就在这个县城长大,是这里第一批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之一,教师正是他理想中的职业,父母在本地做生意,很少管过他,放养着长大的,到现在都还没催过婚;

他和我共赏诗词,总能从作者的生平境遇过渡到自己吃过的最美味的包子,从押韵注脚过渡到学校食堂最值得一吃的菜,从名句解析过渡到农民老街的某间苍蝇小馆有多好吃……想不到他竟是个地道的美食家,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个优秀的吃货,爱吃也会吃;

除此之外他还喜欢书法,喜欢集邮,喜欢看老电影,喜欢听粤语歌,没课的日子里都宅在家里看电影和研究美食。他虽然是个重点高中的语文教师,私下却很少提及文学,只是有一间书房,排满了各种学校图书馆所没有的书籍,常邀我有空就去他家看书,我去过两回,可惜两回都看着看着就跑去和他看电影了;

他是个实打实的文艺人,体格单薄,皮肤白得足以媲美班上一众女同学,一切体育运动项目都与他无缘,其他老师课余时间还会相约打球,他只能留守办公室工作。我想这也是他批改作文如此之快的原因之一;

他上课时很投入,每节语文课都全程旁听(我们是自主学习的模式,学生讲课,老师旁听指导一二即可,各科教师不来上课也是常事,全程旁听的少之又少),他喜欢点评学生们的讲解,有时候一道阅读理解题能咂摸一节语文大课;

他有好多次毫不掩饰地夸我才华过人,是他教学生涯中遇到的最有文学天赋的学生,夸到后面大家都知道我是他的得意门生了,更有说我是他关门弟子,然而我却丈二摸不着头脑,私下冒昧地问他,老师,您除了告诉过我哪种包子好吃之类的,还私自授予过我什么独门知识?貌似没有是不?那我怎么成您关门弟子了呢?

他笑眯眯拉着我,说,走,放学后带你吃包子去!

我立刻挣开,转身边溜边说,我还是好好准备下周的全市征文比赛吧,免得没拿到奖项给您丢人!

他在我背后喊,你要是拿不到奖,那这个征文赛就有黑幕!

我真是佩服他,那还是在人来人往的教学楼楼梯上呢,他可一点都不懂避讳自己为人师长的身份。

还有一回,是体育课,和往常一样,我独自坐在小操场外边的长椅上塞着耳机听音乐,听着听着,耳机线忽然被人扯了一下,回头一看,语文老师站在长椅后,笑着看我,说,就是你这种独来独往的作风,太容易叫人以为你是被同学孤立的人了。

我微微仰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笑道,老师,您知道我的字为什么写不好吗?

他反问,你的字不好吗?我看就很工整。办公室老师们都很喜欢你的字,你的作文能经常拿满分,可少不了你这一手好字的功劳。

我哈哈一笑,恍然大悟,说,这样啊,那我赚了。

其实那天想告诉他,我以前的中文字体不是那么规整的,很有个人风格。如今的字体是双手受了重伤后重新练的,手腕使不上力,只能一笔一画写成这样工工整整的模样。所以,每一节体育课,我不是不想和同学们玩游戏,只是因为那些游戏都需要用到手,而我的手,经不起再一次受伤了。

我避开了一切有可能使我双手再次受伤的活动,同时也避开了热闹和欢笑,你所见的独来独往的我,却是我最好的自我保护形式。

高一结束后,他被钦定为下一学年动员大会的教师组发言人,我则是学生组发言人。

颇为好笑,在那个暑假里我们互帮互助,他的发言稿是我修改完善的,我的发言稿则是他修改完善的。

开学前几天他约我去他家里演练,我说我没在那儿,跑北京了;

电话里他沉默了很久,然后问我是不是一整个暑假都不在镇上;

我也沉默了一会,说,是的,考完期末考我就飞北京了。

电话那端安静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挂断。我想他应该是生气了,毕竟我们暑假期间发了那么多邮件相互为对方改发言稿,他常和我分享他的生活趣事,我却只字未提过自己的线下生活。

可以说,我对他越来越了如指掌,他对我却仍是知之甚少。但是明明,我是学生,他才是老师,我们在私下相处时却好像把彼此的身份完全弄反了。

高二开学的动员大会上,是教师组发言人先上去讲话的,他没有用我给他改的稿子,而是另外写了一篇发言稿,约莫是还在生闷气。

我站在诸多学子之中,颔首静静听着他的一言一句,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酸意,说不清道不明,朦胧中感觉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他的声音很柔和又有些微的磁性,和他的外貌一致,是属于书生独有的气质;他的普通话和我一个水准,我是刻意练的标准范式,他是工作赋予的职业特性。

轮到学生组发言人上台,我当然还是用了他给我改的稿子。脱稿演讲是我的专长,我在发言期间瞄了他几眼,瞄一下微笑一下,第三次瞄过去,他终于破功笑了,于是我后面的发言越加意气风发,心情畅快。

他实在是很好哄,应对外界的机制非常单纯,我几乎能准确预测他的每一个反应。

动员大会结束后,我们又成了别人眼中的模范师生,两人姓名双双荣登校报。

有一天参加完生物公开示范课,我作为提前被安排好的上台讲课学生之一,活动一结束就赶紧抓了本化学课本逃之夭夭,免得被前来报道的记者们拉住采访。

下楼后碰见语文老师在灌木丛侧边佩戴头盔,我上前去嘻嘻笑道,老师,今天我可以蹭您车吗?

他转手把头盔扣我脑袋上,说,捎你捎少了是么?

那会是初秋,风有点凉,六点左右火烧云很好看。我坐在他后面,心血来潮地往前靠,凑到他耳边问,老师,您是不是觉得我缺乏父爱?

他大概是哆嗦了一下,立即靠边停车,把我一块扯下来,面对面和我认真解释道,我没有,我这个年纪远不能当你的父亲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拍拍他肩膀让他别紧张,笑说,你这么照顾我,对我这么好,一点儿也不像寻常的老师。如果不是在补偿我的父爱,那是在补偿我什么?

他一把拍开我的手,继续解释,补偿你的兄爱不行吗?我才没有那么老,当不了你爸爸。

我当时就笑弯了腰。云彩是火红的,江水是浅绿的,街旁的咖啡馆门可罗雀,站在我对面的人正在充当白骑士。我都明白,但为时尚早,或者说,为时已晚。

我说,“兄爱”是什么玩意?您不愧是语文老师,随时随地发明新词。

他懒得理我,重新上车。我也爬上去,笑道,送我回家吧,老师,今日份的“兄爱”我已成功接收了,感激不尽。

闻言他用手肘顶了我一下,是无声的羞恼。

记得在那之后我们度过了一段平和快乐的校园生活,上课、玩闹、考试、竞赛、参加活动、一起去吃他推荐的食堂菜品,一起坐摩托车沿着河岸飞驰而过。

语文课堂上我讲题时,会下意识找到他的身影,朝他眨眨眼,然后他的视线就移开,仿佛不敢与我对视。每当我讲解完毕,他又会带头鼓掌,好好夸上一通;

每次月考出了成绩,他比我还上心,会跟我分析哪位同学跟我拉近了差距,下次考试要着重复习哪一科。有一次我问他,这个第二名不是您班上的么?您怎么不替自己的学生多考虑?

他点我额头,说,你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再说,班主任的荣誉可比不上我关门弟子的荣誉。

我给他敬礼,夸张道,遵命!一定把这份独家荣誉给您持续下去。

校运会上,四个特优班的百来个师生都齐齐上阵,几乎人手一两个参赛项目,只有语文老师和我除外,我俩是一个赛一个的体弱,运动细胞为零,遭到了众人的群嘲,于是只能扛起制作助阵标语的任务。

赛前准备时我们搬了张桌子在观赛区,我想词,他提笔,现写现用,好不招摇。

我坐在桌子一角晃着腿给他念标语,他站在桌前提着毛笔侧头看我,问,怎么你就那么舒服?坐着光动脑就行了?

我冲他笑笑,谁让您书法写得好,这事除了您无人能胜任。

他却不吃这套,跟个小孩子似的非要让我也下来站着陪他,不许舒服地坐着;我无奈地从桌上跳下来,装模作样地给他捶肩,笑道,好了好了,师生搭配,干活不累。

他“嘁”我一声,回嘴说,本该如此。

那真是一段如骄阳般暖洋洋的岁月。

他总叹我得天独厚,我总回我是得您独厚。有时候他会忍不住笑;有时候他又严肃地说,是你自己厉害;还有一些时候他会唉声叹气说,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样的日子闲适又热烈地持续着,多少年后我回首望去,仍能找到心灵被滋养过的痕迹。

直到高二下学期,我的状态开始反常,高中生涯的后半段缓缓拉开序幕,台上却已无人表演,灯光全都撤去,只剩一片黑暗。

我先是频繁地请假,然后无缘故迟到早退,最后连日常小考也直接缺席。年级第一的位置维持得岌岌可危,如大厦将倾,裂痕呈现。而我已无暇顾及。

忙着清理过往的恩怨,忙着维系自己的精神状态,忙着学习一些十年之后才需要用到的知识,忙着接收并处理故国故人的种种变故。忙着把压在我心上的那块巨石推翻。

和其他事比起来,应试教育于我而言几乎是最微不足道的事了,于是我的高中下半段过得若有似无,学校里很少再出现我的身影。

可即便我基础强大,学习快速,课程落下一两周没影响,但落下大半学期就有影响了。在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答卷过程中,我察觉到了长期不学习的代价——不是所有题目都胸有成竹了。

但我还是状似无所谓,考完试后独自塞着耳机沿着河道走路,脑海里演算着其他的事。直到有人伸手拦住我。

又是语文老师那张白净的书生脸,他让我上车;我摘了耳机,默默地坐上去,不同于以往那样抓住边缘杠杆,而是伸手环抱住他的腰身。

该如何阐明,坐在他身后那一刻,我忽然感到放松,像是一根紧绷了许久的玄终于得到了中场休息。

而他身上有好闻的茉莉花香味,晚风狂吹,让人闻着清醒又沉醉。

一路上他没说话,安静地开着车,也任由我抱了他一路。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好无能,并不是什么天才,顾此失彼,捉襟见肘,无法同时推进几件大事。

但这样的念头只短暂地出现了一下,一下过后,我又必须穿上无坚不摧的盔甲,撇开情绪,只用理性去做事。

那天他没有像以往一样把我送到楼下,只是停在小区入口旁。我下车后跟他说谢谢;他好像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拉住我手臂,问我怎么了;

我说,老师,就是这样了;

他固执地追问,你遇上什么事了?为什么不好好上课?也不和我说。

我笑笑,没说话,把头盔取下来还给他。

他也没说话,定定地看了我许久;最后我叹了一口气,踮脚,用左脸颊贴了贴他的右脸颊,说,回去吧,老师。

那是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地触碰,我用我从小熟悉的西方礼仪和他道别。

可惜他并没有明白。在批改完学校期末考试的卷子后,他打电话来约我见一面,要和我谈谈成绩;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已经到深圳了,开学后才回去。

他很明显地生着气说,这次你不是第一名了,你知道么?

我笑说我知道,考完数学我就知道了,毕竟一学期没怎么学。

他气我怎么还在笑,问我,不是要给我维持独家荣誉么?你维持到哪里去了?

我依旧笑着给他说,老师,曾经拥有,何必在乎天长地久,您说是不?

他被我气得直呸,一个劲说,我不管,下学期回来你给我追上去,没追上就别来见我了。

我惊讶道,哟,您威胁我?您现在都学会这招了,了不起。

他骂道,少来,你这样的人,威胁管用吗?

嗯,确实不管用。后来我也确实没再怎么见过他。

高三,我从请假变成直接旷课,几乎没再去过学校上课,有重要到无法避免的考试就去参加一下,其余时候都在东奔西跑地忙自己的事。

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都是在考场,他监考,我答题。

我总感觉他是有话要对我说的,他只是一直憋着,用微蹙的眉头在传达他的情绪。

有一次模考,他监考我语文,我找到机会,朝他笑笑;但他转过头去,视若无睹。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收了东西提前交卷,把答题卡放在他面前时,他终于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去看我的答题卡,然后又惊又气,问我作文怎么没写;

我冲他挑挑眉,说,没灵感,写了反而糟蹋您的眼睛;

他真的被气狠了,瞪我说,又不一定是我批改!我看你是在糟蹋你自己,赶紧回去把作文写完,还有大把时间。

我笑了笑,转身走出了教室,留他在讲台上看我背影,我想他的表情一定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一般。

啧,好纯粹的一次赌气。简直够坏。

第二天考理综,我懒懒散散地走路去学校,路过他家楼下时见他靠在摩托车上,那架势应该是在等我。

我提前摘下耳机,满面春风地走上前和他打招呼;他抬起手腕敲了敲手表表盘,问我,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从善如流,说,想来大概快要迟到了,幸好有老师专门在这儿等着我捎我一程。

他也没生气,丢过来一个头盔,让我上车;我弯腰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会儿是冬天,我的双手揣在外套兜里还是受不住冻,指骨隐隐作痛,旧疾时刻提醒着我所背负的深仇大恨。也由于这样揣兜的姿势,导致我一路上都半靠在他身上,贴着他的羽绒服听他训了我一路。

说实话,他训人一点都不凶,好歹也是个班主任,怎么就不会训人呢?

可惜,不管他训得凶不凶,都没能动摇我的轻急缓重,应试教育依然被我排在那个人生阶段里的最末位。

他的独家荣誉,我再也给不了。

临近高考时,他给我发了邮件,让我去参加一个征文比赛。

虽然我从高二下就推掉了一切学校竞赛活动,但他发的那个比赛,我还是答应去参加。

征文的主题是家乡变化,我写了一篇题为“小镇失乐园”的稿子,洋洋洒洒六千多字,一晚写就,一气呵成,写得极其走心感性任性又意识流,但我知道注定拿不了奖。

题为小镇,却通篇都在写我曾经生活过的北欧,那甚至称不上是一篇征文稿,更像是一封剖白书。

他收到稿子后给我打电话,问,我下课后去你家,方不方便?

我笑说,老师,您迟了一步,我已经不在家里了,我在去广州的车上;

他用痛心疾首的语气说,马上高考了,还瞎跑,你为什么就这么不在意你的前程?

我不答反问,稿件您看过了么?

看了开头两段,他说,然后沉默了几秒才继续说,剩下的想和你一起看完。

不必了,那就是专门写给您看的。我口吻轻快,说完就结束了通话。

再见面,是考前发放准考证那天。

同学们躁动又紧张地四处走动,串门的,搞卫生的,一切都是毕业的气息,唯独我一人如同被隔绝在玻璃罩里一般不为所动,拿了准考证就收东西回家。

穿过廊道时,迎面遇上语文老师,他在我面前停住,满身是话的模样,开口第一句却是预祝我考试顺利;

我匆匆谢过,匆匆和他擦肩而过,匆匆把他剩下所有的话都截杀在喉咙里。

我想他应该是看过那封剖白书了,所以他的眼神里不再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换成了种种纠结与挣扎。

我还想,他应该明白了,我这种人,不是他轻易能够拯救的,我有我的路要走。

紧接着是高考,大雨滂沱,我平静地走完了过场流程,出考场后,当时关系最好的一位男同学在人群中叫住我,问我晚上的班级聚会去不去,我回头笑笑,说,去。

转头回到家收了几件衣服,连夜跑深圳去了。

高考结束,我的高中生涯也落幕了。我换了手机卡,注销了高中校园用过的所有社交账号,抛下校园里认识的所有人,正式开启下一个人生阶段。

高考对其他同学来说是一道分水岭,对我来说却不是,我早在高二下学期时就遇到了我的分水岭。

这世上许多事,光靠才气办不成,必须还要有匪气。我早就做出了属于我的选择,于是高考成绩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出了成绩后,虽然所有任教老师都来劝我复读,但有一个人格外在意我的自主选择,便是我的语文老师。在出成绩的那天晚上,他找到我亲生父母家里,问怎样能联系上我。

几天后,远在深圳的我听闻这件事,笑笑,又叹息,凭记忆敲下他的号码。电话那端很嘈杂,他只说让我回去一趟面谈;我说好。

回去后再见到他,正是填报志愿的时间段,他在他的班级里被一堆学生围着,我站在教室门口看了他好一会儿,忽而发觉三年已过,即将物是人非。

注意到我后,他从一堆学生中抽身而出,带我去了楼上的教师办公室,和最开始一样,还是夕阳西下,还是只有我们俩人,还是他坐我站。

他打开电脑问我准备报哪个学校,什么专业;我说我已经填完了,省内某某学校的某某专业。

他愣愣,说,填得真精准;我笑道,您过奖了。

他抬头看我一眼,我冲他眨眨眼;他败下阵来,收了电脑带我走。

那天他送我回家,还是骑着深红色小摩托车,沿着河边呼啸而过,夕阳非但不刺眼,还蕴藏着暖意。

我问他,老师,您怎么不劝我复读?

他在风中回答,你一向很有主见,你想做的,我都支持你。

我开玩笑道,如果我做错了呢?

他清了清嗓子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做错了,来找我,我永远会帮你。

我哈哈一笑,说,您放心,我永远不会再找您。

那一年我十八岁,字字当真,句句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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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再见面,是上个月在看完球赛后,我站在体育馆外躲雨,发觉他就在我旁边,正脱下外套顶在头上,准备冲去停车场。

有一瞬间我想叫住他,喉咙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我想我终于变得如同他那般温柔,不再忍心打扰过去。

晚风依旧狂涌,心,却如定海神针。

大梦一场,无是无非。


前两天写下这篇回答的初衷是梦见了老师,便趁着清闲在这个平台记录一下往事,主要是记录他,所以关于我本人的很多背景都没详细提及,导致部分网友看不懂我当时的转折。

简单补充交代一下:最开始那个校园传言确实是有依据的,我的确是从一个富裕的家庭转到一个小康的家庭,只不过不属于家道中落,而是从养父母家回到生父母家。回国前我身上发生了很多事,甚至曾经万念俱灰,一心求死。复仇是我当时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和支撑。念书只是为了用学生的身份获取最大的便利,回国后从头到尾我都无心应试教育,一直苟到个人恩怨了结后,就彻底离开了学校。

高中前半段之所以能正常上学,是因为对于复仇之事我还在筹谋布阵中,没有实际行动,所以还能分出一部分心力去应付学校教育。高中后半段必须要开始实际行动了,奔波联络,缺课在所难免;另外养父母家族那边的亲人变故频生,噩耗接踵而至;加上我从那时开始被躁郁症缠上,处理个人精神状态也很费神。所以后面分给学校教育的时间精力少之又少,高考后填了个省内普通重本就继续去本科学校做自己的事了。

这便是我选择的路。很不符合国内主流价值观,不过,能让当时的我心甘情愿活下去,就很不错。

回国前的心境状态在这个回答里记录过:

你是怎样度过自己人生的至暗时刻?

我记录东西随性随意,心血来潮随便记记,愿观者的感受也随性随意,随便看看。但还是要说句抱歉,这段补充破坏了阅读感,下不为例(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