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古言小说?
柳三姑娘的名声不太好。
十四岁那年,她一根白绫挂上房梁,便让当家主母失了掌家之权。
满京城都在传,她小小年纪心机却深。
十七岁那年,她坐在墙头,把荷包丢进了陌生男子怀里。
满京城又在传,她私相授受、不知廉耻。
她爹气得跳脚,要将她沉塘。
此消息一出,贺将军急了。
他是京中有名的克妻专业户。
他刚收下了柳三姑娘的荷包。
1
柳三姑娘姨娘死的那天,嫡母周氏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问她话。
待问到名字时,周氏惊讶道:「三姑娘都六岁了,还没个名儿?」
柳家不看重女儿,甭管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女儿的名儿都不值当让父亲去取。
柳三姑娘的姨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丫鬟,样貌也普通,若非柳承山醉糊涂了,也不会同她有一夜情分。
「没个名儿可不行……」周氏瞄着门外石阶上的青苔,黏腻、阴湿、惨绿。
「就叫——柳苔,可好?」
这个名字和姐姐们都不一样。
大姐姐叫柳宜,二姐姐叫柳容,从的都是宝盖头,只有她不是。
宝盖头的字那么多,为什么不能给她也起一个呢?
哪怕就叫柳宝呢!
她不喜欢草字头的字,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听起来就是个没人爱的孩子。
周氏就是这样一个人,面慈心苦,总能找到个犄角旮旯恶心人。
幸而柳宜和柳容待她都好。
柳宜是周氏嫡出,学问好,常带着她们一起读书。
柳容是宠妾杨姨娘生的,容貌极佳,最得父亲宠爱。
她们一起长大,是亲姐妹。
奈何对上周氏,柳宜也毫无办法。
柳苔才十四岁,周氏就盘算着把她许给娘家侄儿。
不是因为她喜欢柳苔,而是因为她那侄子周滔吃喝嫖赌不算,前些日子甚至打死了妻子,在京中名声算败完了,没有哪户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去当填房。
周滔是个烂赌鬼,他们还想要好人家的女儿去配他。
柳宜去劝,却挨了耳光。
周氏怒道:「你懂什么?你舅舅今年刚升了户部员外郎,你哥哥们往后总有要他照顾的时候,我不嫁柳苔过去,嫁你吗?」
柳宜头上还有周氏生的两个哥哥,周氏对女儿的疼爱也止步于此。
其实周氏最想把柳容嫁给那个烂赌鬼侄儿,可是柳容貌美,柳承山对这个女儿另有安排,周氏插不了手。
柳宜哀哀地哭,「作孽呀!」
她既心疼妹妹,又怕母亲遭报应。
她母亲算不上什么好人,待她却也是顶好的。
柳容也去求了杨姨娘,杨姨娘性子泼辣,听了这事便骂周氏是个歹毒的老虔婆。
可她也毫无办法,「我只是个妾,莫说你妹妹的事,便是你的事,我也说不上话。顶多顶多,她要是打你的主意,我就和她拼命!可你妹妹再可怜,毕竟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是个俗人,做不到为了她豁出命去。」
柳苔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听人说起命运。
都说她没做错什么,只是命不好。
她形单影只站在秋风萧索里,却不想认命。
2
柳苔选了柳承山休沐的日子,一根白绫挂到房梁,就要上吊。
春晓机灵,满院子边跑边喊,「不好啦!不好啦!三姑娘上吊啦!」
柳承山歇在杨姨娘房里,两处邻近,他听到喊声后匆忙系上衣服出来,怒喝一声,「吼什么?闭嘴!」
柳苔自然被救下,柳承山坐在花厅,旁边站着周氏。
问清缘由,柳承山怒上心头,「就为这事要死要活?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女儿家竟为此闹得家里鸡犬不宁,还要不要脸!
「还有你!当家主母,执掌中馈,看不住女儿不算,眼皮子还浅!周滔打杀妻子,连累他父亲官声,周家甚至想将他发去南边儿,你还巴巴地往上凑!真嫌我这个御史中丞当得太顺了,要给我找点污糟事!」
御史是文官清流,最重官声。
柳承山骂完,又道:「往后院子里的事,你不可擅专,全禀了母亲后再做打算。」
「至于你。」柳承山看着跪坐在地的女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做事却全凭自己心意,可曾为家中父兄和姐姐想过,若是你今日吊死在这儿,我们还如何做人?不忠不孝的东西,今儿起就去跪祠堂。」
骂完罚完,犹不解气,又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周氏被剥了掌家大权,颜面全失,同京中夫人走动时,借着身边仆从的口,将年仅十四岁的柳苔说得像算无遗策的千年老妖,让她这个面慈心善年逾四十的当家主母吃了天大的亏。
自此,柳苔心机深沉的名声传扬出去,京中无人不知,除了柳苔本人。
因为她那祠堂一跪就是三年。
三年来,柳承山将她忘了似的,年节的也不松口让她住回去。
柳苔不止一次在想,她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让她亲生父亲恨毒了她。
可看着祖宗牌位,日夜诵经时,她不仅没想明白,心底那团无名火还越烧越旺。
柳宜虽然是长姐,却只大她一岁不到,最近忙着备婚。
柳承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儿女的婚事都由他亲自过问。
这也意味着一旦定了,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柳宜这日亲自提着食篮来给柳苔送饭。
柳苔问:「忙成这样还抽空过来,可是那婚事不好?」
柳宜点头,「我要嫁的那个,虽然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却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我瞧着也就是不动手,其他地方同周滔恐怕差不多。」
柳苔「呸」了一声,「我们的幸福,他何曾放在心上过?」
柳苔倔,至今不肯松口喊一声爹。
「当着祖宗的面,你少说两句吧。」
「就要当着他们的面儿说。」柳苔伏在长姐的膝上,心疼地抱着她的腰,「大姐姐,我舍不得你。」
柳宜点她额头,「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这口吃的?」
有两位姐姐照顾着,柳苔这几年的日子算不上难过。
「你二姐姐的婚事也在议了,我们都嫁出去,谁看顾你?你莫要再倔,好生同父亲认错,让他怜惜你,替你找个好人家。」
「大姐姐这话说出来恐怕自己都不信,你聪慧孝顺,他可曾怜惜你?」
「你呀,年纪轻轻就看破人心,可不是件好事。人生嘛,总要撞着南墙去懂,时间才容易消磨。须知情深不寿,慧极毕伤,凡事难得糊涂。」
柳宜怕柳苔思虑过多短命,柳苔却觉得柳宜才是看透了一切还勉强活着那个。
姐妹俩依偎在祠堂里,春风拂面,本该是个充满生机的时节,却无端让人觉得萧索。
3
柳苔朝柳承山低头认错,她想出去给柳宜送嫁。
柳承山看着柳苔送来的罪己书,满意地点了头。
早该如此!
她一个闺中女儿,哪来的本钱同父亲犯倔?
柳苔厌烦极了,可她明白自己确实没有本钱。
走出祠堂那天,柳宜和柳容一同来接她,都笑盈盈的,比三月桃花还好看。
柳苔一手一个牵着她们,十指紧扣,握得牢牢的,满手是汗也不愿意松开。
柳容走着走着,突然捏着帕子擦眼泪,「大姐姐出嫁后,这般好的时光,恐怕不多了。」
她的婚事也说定了,到晋阳王府给世子当侧妃。
听起来都是好人家,可柳苔明白,当人妻妾和当人女儿到底不一样。
大红花轿抬出去,父母跟女婿比跟女儿亲。
她不知别人家是什么样,总归柳承山是这样的。
她恨。
柳宜比她两位哥哥都有才华,若是有机会考科举,恐怕早就高中。而她两位哥哥屡试不第,至今名落孙山。
柳容貌美是不假,可一手双面绣更是出神入化,若有机会生在江南,恐怕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她们明明都是顶好的姑娘,偏偏只能从一个后宅辗转到另一个后宅,从父从夫,守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
「大姐姐若是不嫁人,想做什么呢?」
柳宜笑开,「我想开个书店,卖书。」
「二姐姐呢?」
柳容泪光闪烁,「我呀,我想出门游历,等玩够了,找个地方落脚,开个小店,当老板娘。」
「三妹妹呢?」
「想给大姐姐打下手,也想给二姐姐打下手。看来你们的店铺得开到一处去,这样我才忙得过来。」
柳宜笑她就想摘桃,柳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嚣张道:「那姐姐们给不给摘?」
说笑间,柳苔走到了睽违已久的院子前。
柳容推开门,「今儿一早就派人来打扫了,春晓更是忙得团团转。如何,可有哪里不满意?」
窗明几净,院子里更有一棵新栽下的桂花树。
「我和大姐姐一起种的,你可要好好伺候它。」
柳容这话里有不可忽视的、浓烈的离别的味道。
柳苔摸着那棵小树,几欲落泪。
4
柳宜的盖头是柳容绣的,她熬了几个大夜,眼睛都熬红了,绣出的凤凰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杨姨娘边骂她没出息,熬着身体给周梦仙的女儿做嫁衣裳;边给她添灯油,指导针法。
「罢了,谁让你大姐姐确实是个好姑娘呢!」
杨姨娘捧着盖头,红艳艳的,令她想起刚进门的时候,周氏坐在主位,勒令她脱了身上那件红色小袄。
她说红色是正妻穿的,妾室可不配。
如今柳容也定了亲事,虽然攀了皇亲,名头上也好听,什么侧妃,不还是妾么?
「我没本事,护不住你。和周梦仙争了半辈子有什么用,你还是得去给人做小。」
柳容柔和地倒在杨姨娘腿上,「姨娘,我只是不想离开你。」
杨姨娘抹去眼尾泪水,「要是我能当家作主,就养你一辈子。」
柳宜出嫁那天到底来了,她被兄长背着送进了花轿。
鞭炮炸开,红色纸衣像散落的血。
宾客踩着纸衣,推杯换盏,笑闹声不断。
柳苔远远看着柳宜上了花轿,八抬的轿子,一路吹吹打打,从一户人家抬到另一户人家,不远,却咫尺天涯,再难见一面。
周氏难得真情流露,不停用手帕压着眼下,免得花了妆。
她年岁大了,粉涂得厚,若是泪流下来冲出两条泪痕,会像戏台上逗人开心的丑角儿。
柳容哭个不停,她婚期就定在三个月后,这一场不知是哭她的大姐姐还是哭她自己。
哭嫁哭嫁,婚前哭是对娘家不满,婚后哭是对婆家不满,总有个不许哭的由头。唯独这所谓的大喜之日,姑娘们才有资格在众人面前哭一场。
杨姨娘是没资格出来送的,她倚着院门,竖着耳朵听唱礼。
每唱一声,她就问身边的老嬷嬷,柳容出嫁时有没有这一道流程。
答案总是否定,皇家纳妃是另一套礼仪,老嬷嬷安慰她,侧妃也要上皇家玉牒。
杨姨娘这才作罢。
她虽然为柳家添了一双儿女,却没资格进柳家祖坟。
她担心女儿也同她一般,落个无人祭奠的结局。
幸好幸好,柳承山大小是个五品京官,比她那破落户的爹值钱。
杨姨娘年轻时也是官家女儿,可惜家道中落,最差的时候曾陪着娘亲当街叫卖豆腐。
也就是那时遇到了柳承山。
纳杨姨娘为妾可以说是柳承山做过的最离经叛道的事,她以为他们之间好歹有几分真心。
罢了,真心还是假意,在柳承山的仕途面前算得上什么?
柳家的一场婚礼,没有一个女人开心。
5
柳宜的婚礼刚结束,宫里的嬷嬷就登了门。
柳容再不得睡一个好觉,每日清晨早早起来,头顶碗,脚绑绳,行坐卧起皆有规矩。
柳苔不解,「把不同的女人调教成相同的模样,莫说皇帝王爷,连我看了都要觉得无趣。」
柳容躺倒在柳苔的床上,她太累了,「谁知道呢?三妹妹,我一点儿也不想嫁人。总说父亲最疼我,原来这最疼就是给我选一门最累的婚事!」
柳苔不由得思考起来,连最疼爱的女儿都嫁成这样,何况她?
她暗暗盘算,横竖嫁给谁都要倒霉,为什么不能自己选?
她下定决心,不要柳承山替她选。
柳容出嫁那天,天色不太好。
杨姨娘嘴上不说,眼里的惊慌却藏不住。她生怕这阴郁的天气暗示着女儿未来的人生。
皇家仪仗浩浩汤汤,她是柳容生母,依然没资格送嫁。
夜里,柳苔卸了钗环正要休息,却被杨姨娘敲开了门。
她细细问着白日里的一切,小到柳容磕了几个头,大到谁来迎的亲。
柳苔一一耐心答了。
「好孩子,你二姐姐总同我夸你,果然是个好的。她出嫁前让我尽量照顾你,你也别同我生分,吃的用的要是短了,就来跟我说。」
她眼尾纹路细长,性格虽直爽,笑起来却格外温婉,「我这命吧,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算好,好歹膝下有个哥儿,周梦仙再疯癫也要看哥儿的面子,不敢太过为难。」
她又擦去眼尾泪珠,「活了一辈子,看起来也风光,就是不像个人。」
「瞧我,跟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说这些做什么。」
杨姨娘离开后,柳苔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她想,自己虽然年纪小,却能明白杨姨娘的意思。
因为她也迫切的,想要当个人。
于是第二天,她就骑到了墙头。
院子里有棵梨树,早秋,挂了一树的果。
她着青衣,双腿晃荡着,摘了梨子,用衣裳擦了擦便放进嘴里咬。
墙外是个巷道,来往行人不多。
柳苔耐心等着,一日等不到就等两日,总归能等到个顺眼的,她的夫婿她要自己挑。
顺眼就行。
至于其他的,她才不管。
是龙一起上天,是鼠一同钻洞。
有什么难的?
反正亲爹选的也就这样了。
这么想着,日头渐高。
一个同样穿着青衫的男子停在墙边,他仰头,问:「姑娘,你在等人吗?」
柳苔低头,只见一张俊俏的脸,修眉凤目,清贵的长相,却挂着个混不吝的笑,似乎觉得她有趣。
「对。」柳苔将手中荷包抛下,笑道,「我在等你。」
柳苔跪了祠堂三年,心中那把火就烧了三年。此刻那把火终于烧出了她的身体,烧到了整个柳家。
这场火放得令她心满意足。
男子看着手中荷包,鸳鸯戏水,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你就不怕我毁了你名声么?」
「我怕。」
「那你还扔给我?」
「你长得顺眼。」
「那倒也是。」
「你来娶我吧,拿着这个荷包来,我爹会答应的。」
那男子愣住,「原来这不是荷包,是烫手的山芋。」
柳苔笑道:「你不敢还是不喜欢我?」
「原本不敢,现在敢了。因为原本不喜欢,现在喜欢了。
「只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很重要吗?管你姓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又改不了你这张脸。姐姐们直到掀开盖头才能知道嫁了个什么怪物,我比她们好多了。」
「那我上门提亲的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柳苔笑出声,「我不悔。只要你来,我就是腿被打断,爬也要爬出去嫁给你。」
男子握着荷包笑,「你几岁了?」
「快十八了。」
「年纪轻轻便这般胆大。」
柳苔心想:我十四岁就敢拉着白绫上吊呢。人或许有天性,后天怎么压都压不折的那种,线就牵在老天爷手里。老天爷不仅大过她爹,还大过皇帝。
男子又道:「不对,应该是年纪轻轻才这般胆大。
「你叫什么名儿?」
「柳苔。有句诗里写,『苔花苞米小,也学牡丹开』。」
柳苔后来想通了,管周氏为什么给她起这个名儿,既然成了她的名字,好意头她就自己找。
「你呢,你叫什么名儿?」
「贺渊。」
贺渊,柳苔忖着,好耳熟的名字。
呀,是京里那个有名的克妻鬼!
她一慌,掉下一只鞋。
贺渊将那鞋捡起,扬起笑脸问她,「你的八字硬不硬?」
6
柳苔逃了,说好腿被打断也嫁,可当个瘸子和没命活,完全是两回事呀!
她刚爬下来,就见春晓灰溜溜站在树下。
春晓本是替她望风的,如今见了猫的耗子似的,臊眉搭眼站着,委屈地唤她一声三姑娘。
柳苔朝廊下看去,本以为是周氏,没想到是柳承山。
老头子气得胸口急剧起伏,「鞋呢?」
柳苔拿裙子遮了一下,没回话。
一个仆从赶回来,「老爷,没找着。」
柳苔知道是在说她的鞋,她心想,除了鞋,还有个荷包呢。
柳承山怒不可遏,「来人,请家法!」
果然要被打断腿了!
柳苔跪了祠堂三年,依然跪不习惯。
因为没人看着她时,她都直接躺在蒲团上睡大觉。反正她从不听话,也不求祖宗保佑。
「墙头马上,不知廉耻!说,你同谁私会?」
柳苔又犯起倔,咬紧牙关不开口。
柳承山气极,拿起棍子就要打。
周氏劝道:「老爷,这一棍子打下去,伤了根本,她还如何嫁人?」
那棍子里头是精铁,外头包了木头,和公堂里的杀威棒一模一样。
「她现在就能嫁了?身为女子,私会外男,还!还把鞋弄丢了。我把她嫁出去,哪天被那奸夫拿着鞋找上她夫家,到时候她没命活,我更没脸见人!」
「老爷!不行就将那男子找来,管他是不是贩夫走卒,嫁了她便是!何必对亲生女儿打打杀杀,真出了人命,把缘由一盘问……两位姐儿刚嫁出去,伤的还不是她们的颜面!」
周氏劝完柳承山,又劝柳苔,「苔儿,你不看我的面子,也替你两位姐姐想想罢。」
柳苔想到两个姐姐,松了口。
「他答应我,会上门提亲的。」
周氏追问:「他是谁?」
柳苔又闭了嘴。
柳承山到底忍不了,「拿鞭子来。」
周氏见柳苔不知好歹,那鞭子亦不至于要了她的命,也不再劝,退到一边看着。
柳承山扬鞭,重重打下,柳苔后背的衣裳顿时裂开,皮开肉绽的一条血痕,吓得春晓闭上了眼。
「这一鞭,打你任性妄为、不知悔改!」
说着,又狠狠砸下一鞭。
「这一鞭,打你寡廉鲜耻、私相授受!」
除了后背火辣辣地疼,柳苔还觉得喉头生出一股难以压抑的血腥气。
那血腥气呕得她难受,张口便吐,是一团血。
7
柳苔醒来时脸朝下趴在床上,一动就疼。
春晓听到呻吟声,掀开帘子走进来。
她哭道:「三姑娘,你可吓死我了!」
柳苔本想扯个笑脸出来,却扯到了伤口,笑容收不住的同时疼也忍不住,遂笑得龇牙咧嘴。
春晓破涕为笑,「快别动了,那伤好不容易才包好。」
男女大防,又是丑事,柳家甚至没请大夫来。
柳承山心硬,只说病死了倒也干净。
还是周氏做主,吩咐人买了金创药来。
「我也尽力了,能不能撑过来就看你的造化。」
最后还是春晓这个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含着泪忍着怕替她上的药。
「三姑娘,你烧了整三天呢,我都怕你烧傻了。
「老爷将你的院子锁了,杨姨娘来了几次都没能进来。」
春晓絮絮说着近日里发生的事,末了又问:「三姑娘,你那相好的,到底来不来?」
柳苔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可如何是好?」春晓急道,「老爷放了话,若是月底前那男子不来,他要当着族老的面儿将你沉塘。」
「嘶。」说不清是伤口疼还是心疼,柳苔疼得难受,却憋着一口气,不许自己哭。
柳承山反复思量,既然是板上钉钉的丑事,不如就把丑事做成美谈。
有什么比亲自处置亲生女儿更能证明他的家风清正?
柳苔咬唇,直将嘴唇咬得破皮出血,还是没忍住。
眼泪大颗大颗砸下去,鹅黄枕头颜色逐渐变深,细微的啜泣声也逐渐变大。
她求什么呢?
她倔什么呢?
她到底想证明什么呢?
柳苔只觉心死如灰。
春晓见她伤心,不由担心起来。
上次见柳苔露出这个表情,还是她十四岁那年上吊那天。
虽然周氏到处说那是柳苔设的一个局,但春晓却总是觉得,柳苔那天是存了死志的。
「三姑娘,等一等吧!说不定那人会来呢?」春晓劝她,仿佛是劝她晚几天再盘算死的事。
柳苔却想,连亲爹都靠不住,何况一个一面之缘的男人。
她哭累了,又睡过去。
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春晓坐到她身边,替她打扇。还好已入秋,若是夏天,伤口起了炎症,恐怕来不及给柳承山沉塘的机会。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苔背上的伤逐渐好起来,已结了血痂。
贺渊还是没来。
柳承山已经着手计划沉塘之事。
春晓急坏了,到处求人。周氏干脆闭门不见人,杨姨娘见不着柳苔,握着春晓的手直掉泪。
「作孽呀!」她幼时也念过书,只是从没想明白过,圣贤书本该救人,怎么会沉甸甸如山一般,压得她们翻不了身、喘不过气,让一条人命比不过几句人言?
春晓又哭,柳苔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要死的是我,又不是你,别哭啦!」
「三姑娘这话说得好没良心!」
「唉,你说的对,我这样没良心的人,不值得你哭成这样,眼睛哭坏了怎么办?」
春晓哭得更伤心了,她是孤儿,被卖进柳府后就进了柳苔的院子。
她和柳苔一起长大,也算相依为命。
8
沉塘前一天,柳承山提了柳苔到书房。
他将拟好的章程扔给跪在地上的柳苔后,老神在在品着茶,「瞧瞧,可还满意?」
不管柳苔满意不满意,柳承山是满意的。他屡次被柳苔气得风度全无,如今他坐高位,姿态优雅,让他觉得扳回一局。
他只不明白,柳苔什么底牌都没有,怎么敢忤逆他、忤逆他背后那由万千遗骸堆起来的秩序?
柳苔打开那折页,上面细细写着几时聚集柳家族人到祠堂,几时宣读她的罪行,几时将她放进猪笼里抬出受人唾骂,又几时将她沉入池塘。
那份罪书写得尤其好,文采斐然,倒是没愧对柳承山进士及第的才学。
她冷笑一声,一句话也不想和柳承山说。
柳承山被激怒,明明他坐着、她跪着,明明他是长、她是幼,明明他有权、她无势,为什么在柳苔的冷笑里,他依然觉得自己矮了一截?
他骂她忤逆,她不在乎。
他骂她放荡,她也不在乎。
再大的骂名放到这个女儿身上,都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怎么也生不出千钧之力将她的脊梁压断。
若她是个儿子就好了。
柳承山心中突然生出这个荒唐的想法。
但若柳苔是儿子,那她的一切缺点就成了优点,她的这份胆魄和倔强,说不定能撑着她青云直上。
思及此,柳承山心生一分不忍。
他长叹一声,「苍天误我!」
柳苔看不懂他发什么疯,她的眼睛沉静如一汪深潭,年纪轻轻就看破了生死,也看穿了她父亲的虚张声势和胆怯。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柳苔偏过头,她只觉得听他说一句话都累。
柳承山又道:「我以为,你会留有后招。」
柳苔这次连个表情都欠奉,她站起身,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仆从想上前抓她,却被柳承山拦住。
「最后一天了,随她吧。」
柳苔的院子解了禁,柳承山让人看好她,却不关她了。
她回去时,一眼便看到杨姨娘等在院门口。
「杨姨娘,您怎么过来了?」
「苔儿,我给你二姐姐去了信,她说不定有法子。」
柳苔冲她笑笑,其实,她不是没有法子逃,但是她已失了求生的欲望。
她自幼丧母,已不太记得生母的面容。
她不想承认,但她对柳承山确实有孺慕之情。
孩子小时,父母便是天。
何况她父亲是个顶厉害的人,后院里的所有人都渴望着他的眼神能落在自己身上。
其实柳承山抱过她,在她姨娘尚未去世的时候,他曾抱她坐在膝上,同姨娘说几句玩笑话。
那天的光景对姨娘来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对柳苔来说也一样。
可如今,柳苔只觉得自己蠢笨如猪。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是柳承山一次心血来潮,她记到现在。
当个被父亲怜惜的孩子,不是奢望,是笑话。
「杨姨娘,若这就是柳苔的命,那便如此吧,不必给二姐姐添麻烦。」
柳苔和天争过,她想当人。
若是不行,那当鬼也不错。
杨姨娘怜惜地看着她,「好孩子,好孩子,来生投个好人家。」
柳苔摇头,「不了,若有来生,当棵树吧。夏荫秋收,冬死春生,比当人来得自在。」
第二天一早,春晓早早起来给她准备饭食。
杨姨娘也来了,她将柳苔按坐在梳妆台前,替她梳头,「再有三日就是你生辰,姨娘送你一支碧玉簪,祝苔儿岁岁平安。」
春晓也勉强堆起个笑模样:「三姑娘,长寿面来啦!」
柳苔高兴地摸着碧玉簪,「谢谢姨娘,我很喜欢。」
她省去了姓,仿佛真在叫自己的娘亲。
又将春晓亲自做的长寿面一口口吃下,「春晓长大了,手艺真好。」
日头高了,杨姨娘推开门,就见柳承山带人站在门口。
猪笼,杀威棒,黑压压的一片。
她跪下,「老爷!」
柳承山只当看不见她的哀求。
柳苔走出来的时候,脚在阳光下,脸在阴影处,那道倾斜的阳光,将她劈为两半。
柳承山看着这个不怕死的女儿,突然心惊肉跳的,竟有些怵她。
柳苔扶起杨姨娘,昂着头,朝那群刽子手说:「走吧。」
明明是她的刑场,她却像个发号施令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