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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免费完结)
我是霍家小少爷的私塾先生。
劳心劳力掰正他别扭的性子,如兄如父般拉扯他长大。
他却钻我被窝又抱又蹭:
「先生,您不能是我一个人的吗?」
后来,小少爷要去留洋,府中不再需要我了。
我以为一别就是永远,不想西装革履的小少爷找到江南,紧紧拥住我:
「先生,说好等我,为什么食言?」
1
小少爷要去留洋了。
临行前,我让他给我剪了长辫,时代更迭,我不想被落下。
剪完,小少爷推着我去了郊外的湖边。
他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一条红锦鲤。
「先生,我送你条锦鲤,这鱼我训过,放了它还会自己游回来。」
他说着就把鱼儿放到水里,轻轻拍打水面。
鱼儿越游越远,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小少爷急得跳脚:
「怎么回事!?」
「我在鱼缸里教得好好的,明明听见水声它就会游回来的啊?」
我盯着小少爷炸毛的后脑勺,浅笑了声。
「缸就那么大,它不游回来,又能去哪?」
我望着远处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峰峦,低声喃喃:
「湖中广阔,它不会回来的。」
小少爷蹲在轮椅前,拉高搭在我腿上的薄毯,牵起我的手,吻了吻我的手背。
我有一瞬错愕。
小少爷欲盖弥彰地握拳,抵在唇前重咳。
「只是吻手礼而已,国外时兴这个。」
我覆手交叠在他亲过的地方,轻轻颔首。
「这样啊……」
小少爷目光灼灼地捧起我的脸,手掌很烫,掌心细密的汗蹭在我双颊上。
他说:
「先生,我会回来的。」
「你要等我。」
2
我身子骨越来越弱,大多时候要靠轮椅出行,太麻烦,就不常出门。
但我想送送小少爷,我一路随他到了码头,看着他登上轮船。
「明韫。」
我没忍住唤了他一声,「出门在外,吃不惯,也要吃些,你胃娇,饿狠了容易病。」
他的回应,淹没在泊泊水声中。
他要去的地方,即便不隔着汪洋大海,我也看不到。
我转着轮椅逛了一圈搬空的院子,恍惚间仿佛看到小少爷站在房檐下,喊我「先生」。
小少爷决定留洋前,霍老爷来找过我,他开门见山:
「孟先生,你难道不觉得,犬子和你,过于亲密了吗?」
我隐在宽袖下的手一紧。
霍老爷负手而立,死死盯着我,像要把我看出个洞来。
「霍某出于信任,才让孟先生教导,可不是想让你教出个断袖之癖来!」
霍老爷言辞犀利,我有点招架不住。
我勉强稳了稳气息。
「霍老爷多虑了,明韫于我而言,只是学生。」
我兀自补了句:
「也只能是学生。」
思绪回笼,我把写着「先生亲启」的信纸,并着小少爷留下的所有东西,一起放进了匣子里,锁了起来。
独自去往江南。
小少爷不在,霍府就不需要我了。
3
我在江南开了间私塾,无人问津。
现在的孩子都去学校上学,私塾早就被淘汰了。
我卧在藤椅上,院里栽种的葡萄苗爬杆了,看起来生机勃勃。
但旁边那株野草,枯了泛黄。
春风阵阵,我冷得哆嗦,替自己把了脉,身体又差了。
夜里寒凉,我却汗津津的,一摸脑门,烧得厉害。
我给自己配了药,看着咕噜噜冒泡的陶罐,骤然想起小少爷。
不,我离了霍府,他不是我的小少爷了。
我现在该称呼他:霍明韫。
我望着翻滚的药渣,摩挲着虎口处浅显的疤痕,忆起从前。
我是小娘生的,自娘胎里就带了病根,身体羸弱,走两步就喘。
孟家祖上是御医,是一脉传承的中医大家。
偏生谁执针也医不好我。
我整日泡在药罐子里,学不好医。
孟家脉脉单传,却在我这里断了。
每每望见父亲怅然失望的神情,和小娘整日哭哭啼啼说自己生的孩儿是废人,我便心中酸涩。
我挑灯夜读,想考取功名,至少能撑起一点门楣。
科举却在我十岁那年废黜了。
我讷讷握紧手中翻旧的书本,暗叹:
「我果真是个废人。」
自此,我把自己关在小院,偏安一隅。
直至霍老爷扭着他的小儿子敲响我的院门。
「孟先生,犬子就交给你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下才及我胸口高的霍明韫。
我抬手欲抚平他刺头般杂乱的头发。
他拉过我的手,朝虎口狠狠咬了下去,不一会儿就见了血。
他朝院外跑去,淬了句:
「我才不要私塾先生,大清都亡了!」
4
霍老爷只有送霍明韫那天来过,之后一眼也没来瞧过他。
霍明韫是第九房姨太太所出,家里孩子太多,少个不听话的,对霍老爷而言,没什么。
我觉得,我和霍明韫是一样的。
一样的被家里厌弃。
霍明韫在我院子里划了三八线,不允许我越过他的领域。
我不予理睬。
小孩子闹脾气罢了,让他静静就好。
我每日让小厮给他送去吃食,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讲。
通过一些时日的相处,我大抵摸清了霍明韫的脾性——
软硬不吃。
是典型的硬茬子,放在以前,称为:
「纨绔」。
还是傲娇型的。
人很机灵,但劲头都用在别处。
我一提学习,他就跑得没影,边跑边扒扯下眼皮,撑开嘴角吐出舌头:
「略略略,我就不学,老古板,有本事你告诉我爹去!!」
末了,还挑衅似的拍拍屁股、扭扭胯。
我捏着卷边的典籍,笑道:
「告诉霍老爷,他也不会来。」
霍明韫的脸一下就垮了,头上梗啾啾立着的小呆毛,也蔫了下来。
他暴跳如雷,眼眶却红了:
「不来就不来!!」
「反正本少爷也不稀罕!!」
我有些好笑,真是孩子气。
不过他这么一闹腾,倒添了几分生气。
我垂下眼睫,掩住眼中的艳羡。
心中暗道:
霍明韫日日跳脱,也好过束手束脚,好过像我,连疾步都要斟酌。
5
我到底是霍府花了钱雇的先生。
不能一直放任霍明韫胡闹。
但霍明韫最不喜欢的就是我这样循规蹈矩、之乎者也的人。
为了让他学到东西,我把长袍扎进裤腰里,跟在他身后下了小溪摸鱼。
野鱼滑不溜秋,很难捉,我忙得团团转,却一条也抓不到。
霍明韫嗤笑:
「你回去吧,就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抓不到的,回头泡病了可别赖我!」
他说着,三两下窜到树上掏鸟窝。
我执拗地在趟浑的水中找鱼,直至天灰蒙蒙,才捉到巴掌宽一条。
我欣喜地展示给霍明韫看:
「有志者事竟成。」
「你好好学,霍老爷总会看到的。」
霍明韫别扭地大步离去,丢下一句:
「谁要他看到!」
又折返回来,躬身背我。
我长霍明韫八岁,他背起我来,却毫不费力。
「小少爷真厉害,能背得动我。」
霍明韫身板一僵,生硬回了句:
「先生,你这么瘦,背起来不是轻轻松松?」
这是他第一次喊我先生,我轻笑:
「那也厉害。」
6
泡水太久,我还是病了。
霍明韫的屋子就在我的隔壁,我打翻茶盏惊了他,他慌忙推门而入,搀起我。
我扯出个笑容:
「柜子里有一副药,你让小厮给我煎了就行。」
那晚,我喝了整整一罐,煎糊发苦的汤药。
而后接连几天,送菜的筐里总会多出几条小鱼。
小厮说大概是菜农送的。
我笑而不答,看向双手环胸眼神到处瞟的霍明韫:
「不管是谁,总归他人很好。」
「但无功不受禄,我们得还回去。」
霍明韫唰地涨红脸,硬着头皮承认:
「鱼是我放的!」
他丢下一句「先生病殃殃的,刮了炖汤,补补。」就跑远了。
他尊师。
我奖励了他一个染红的土鸡蛋。
他捏在手里,歪着头痴痴地笑。
隔了一周,我给他授课时,在他左兜里闻见臭鸡蛋的味道。
……这孩子。
我给他煮了整整一海碗。
他还是只宝贝那个。
7
霍明韫十八岁时,在霍府办的宴席上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总算入了霍老爷的眼。
而我教习有方的名声也传了出去。
和霍府交好的明公馆送了小公子过来。
霍明韫聪明,该学的都会了。
我把重心偏移到小公子身上。
小公子为了答谢,赠了只踏雪寻梅给我。
隔天,我的踏雪寻梅,莫名变成了雪地金缕。
我挠着半大小猫的下巴,故作无意地问起霍明韫:
「这猫儿,是不是换了只?」
霍明韫眼神飘忽不定,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我:
「有吗?」
「没有吧!」
「先生多虑了,猫大十八变,它只是长开了而已!!」
我望着腿间趴着的白猫黄点,实在说服不了自己配合霍明韫装瞎:
「这也长得太开了点……」
「都不是一个色了……」
我轻叹了口气,「先前那只呢?」
霍明韫想也不想:
「送我表妹了。」
「……」
8
夜里,霍明韫误喝了我泡的药酒,醉醺醺闯进我房中,拱进我被窝里,抱着我的手臂摇晃:
「先生,你就不能只是我的先生吗?」
我怔愣之际,他四肢并用缠住了我:
「先生,你身上冰冰凉凉的,好舒服。」
说着他用脸贴上来,挨着我的脸,左右蹭蹭,呓语道:
「先生,我好喜欢你。」
我身体绷直,紧张霍明韫再说出格的话。
他没了下文,箍着我睡了一宿。
原以为我会难以入眠,没想到睡得很好。
次日,我约谈霍明韫:
「明韫,我是你的先生。」
「下次,别这样了。」
霍明韫不以为意地打岔:
「那先生还说,我既是学生,也是先生的幼弟呢。」
「兄和弟睡一起怎么了?」
「我是先生一手带大的,现在先生要带别人,就不要我了吗?」
「况且,我是喝多了,才走错的,真不是故意的!」
他振振有词,我辩不过他。
之后,他喝多走错房间的次数越来越多,钻我被窝也愈加轻车熟路。
「……」
回忆入神,药罐烧炸了。
药渣子飞溅到我脸上,烫得我裹紧被褥往后缩了缩。
四角凳一歪,我没坐稳,向后倒去。
砸进一个宽大温热的怀里。
来人从背后环抱住我,手中力道缓缓加重、收紧。
他把脸埋进我的肩颈里,闷声道:
「先生,说好等我回来。」
「为什么要食言?」
9
霍明韫回来了,我心中生出一股隐秘的欢喜。
但我烧得迷迷糊糊,只影影绰绰间恍惚看到霍明韫用头抵住我的脑袋试温。
「怎么这么烫?」
「先生身体本来就弱,还不多雇点人照顾,看你把自己折腾的……」
霍明韫把我抱回床上,絮絮叨叨脱掉西装外套,扯下领带 ,把袖扣解开,挽起袖子拾起地上的碎片。
收拾完,他重新换了个药罐,亲自给我熬药。
我虚虚撑起上身,望着他忙前忙后,给我端了碗药。
很苦,但没有糊味。
我端着陶瓷碗,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明韫煎药比以前娴熟了。」
「我记得那时,你会把药煎糊。」
霍明韫摸了摸鼻翼,笑得有些牵强。
「都说了那是小厮煎的,不是我……」
我放下碗,拉高被褥躺了回去,虚弱附和:「是,小厮煎的。」
暗自腹诽,霍明韫一点也没变,这样的想法让我莫名一阵心安。
霍明韫守在床边,隔一段时间就换块帕子,擦拭我汗透的身体。
没了黏腻的热汗,我感觉清爽多了。
才准备睡下,霍明韫就蹑手蹑脚爬上了床,他小心翼翼抱住我,低声细语:
「怎么这么瘦了?」
「抱着都硌人。」
「先生真是,点也不会爱惜自己。」
他加重了语气,但温和地像在嗔愠:
「先生还不辞而别。」
「我说呢,我寄了五百多封信,一次回帖都没收到,原来是人早跑了……」
我心虚地抬手,捂住霍明韫叽里咕噜说个没完的嘴,避而不谈。
「嘘。」
「明韫,你先别说了,我困。」
霍明韫这才歇下来,安安静静搂着我。
只是才过了会儿,他又开始不安分。
他可能忘了,我睡眠极浅。
这样凉丝丝的吻落在我额间,我是能知道的。
他吻了又吻,附在我耳边轻笑:
「先生,我知道你没睡。」
我微微打了个颤栗,他接着说。
「先生,我很想你。」
10
在江南待了几日,霍明韫让我跟他回去。
刚巧家里来电,让我务必回孟家一趟。
虽然顺路,但我答应过霍老爷,不会再和霍明韫有牵连。
且不提这些天霍明韫借口「尊师重道」,他不能对生病的先生坐视不理,寸步不离缠着我的事。
君子无信不立,既然答应了霍老爷,我就合该履行。
所以我订了另一趟火车的票。
透过玻璃窗,看夕阳的余晖洒落在灰蒙蒙的地板上。
听着来往人群熙熙攘攘的声音,脑中骤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若是霍明韫跟我一起多好,我就不会被这四面八方涌来的孤独感包裹。
如果霍明韫在,气氛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
他会说……
「先生。」
一道阴影落在我的侧脸上,我偏头,正好对上霍明韫的眼。
他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下,目不斜视地盯着我。
「不辞而别是先生的人生箴言吗?」
我不语。
霍明韫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沓崭新的车票,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买了今晚到明天所有车次的9号座。」
「诺,我就猜到。」
「先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只喜欢坐10号座。」
他嘻嘻一笑,换上打趣的语气调侃我。
「难道说,是因为初见先生时……我将将好十岁吗?」
我捏了捏手中裁了半截的10号座票根,低敛眉眼,盖住眸中的欣喜,故作沉稳的斥他:
「胡乱揣测!」
「还有,你这般行径,铺张浪费。」
霍明韫笑眯眯地把我的头按在他肩上,用风衣罩住我。
他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让我觉着很亲切,仿佛他从未长大。
还是那个只及我胸口高,会脆生生喊我「先生」的小滑头。
我略略仰头,看着霍明韫褪去青涩稚嫩的脸庞。
心中暗叹。
他终归长大了,该有更广袤无垠的未来。
思及此,我缓缓离开他宽大的肩颈。
11
火车辚辚行进,穿山过隧,终于到站。
我停在孟家医馆的牌匾下,藏在宽袍大袖里的手微微发抖。
赶来的路上,我心里琢磨了很多遍。
父亲和小娘,是否因思念我,才唤我归家,亦或者,又是其他?
我深吸了口气,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
触及父亲淡漠的神色,我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了。
「我给你订了门亲事。」
我费力挺直的腰板,在听到这句用命令口吻说出的话时,弯了下去。
「上海滩革旧从新,中药也是『旧』,樾谦,我不能让孟家世代基业,断送在我手里。」
「跟你订亲的是明公馆的大小姐,从前,你当过一阵她弟弟的先生。」
「他们家现在是整个上海滩最大的资本家,唯有两姓联姻,才能保住这偌大的医馆。」
「你能理解父亲的,对吗?」
身体有些发麻,我几度张唇,都说不出一个字。
眼前一帧帧闪过霍明韫的脸。
明媚的、张扬的,懵懂的、无条件信任他的「先生」的。
一幕幕,刺得我心口一阵钝痛。
我差点控制不住,失了态。
我攥紧冰凉的手,将翻涌的情绪压抑在喉管处。
「我不理解。」
迎着父亲惊诧愠怒的眼神,我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毫无波澜。
「就算我是废人一个,父亲也要榨干我身上所有的利用价值才肯罢休吗?」
我平静望向屋外,复述:「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父亲摔了杯盏,指着我的鼻子:
「就算你是废人,人家能看上你这张脸,也是你的福气!」
他嫌恶地板下脸。
「就算再不济,你也是我孟枭的儿子,是孟家后人,老子让你娶,你就得娶,哪里容你置喙!」
我自嘲地笑笑。
「所以这也是你当初不惜把我包装得学富五车,谋了霍府先生一职,来换取霍家支持的理由?」
「你可知我每每面对霍家小少爷时,是怎样的心情?」
「父亲,这些年,你哪怕有一瞬,想过我,心疼过我吗?」
我和父亲无声对峙,他甩袖而去,只留下一句。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孟家,你愿意也得娶,不愿意也得娶!!」
我讷讷跌回椅子上,心中爬满密密麻麻的悲凉。
其实中医底蕴深厚,渊源流传,哪里是革旧就会被淘汰的?
父亲不过是用我换取旁的利益罢了。
幼时我拼命识文断字,想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
却发现,从头到尾我都没得选。
我的出生也不是我自己选的。
夜夜梦魇时,我总在想,母亲那碗药为何没能让我胎死腹中。
偏叫我拖着病恹恹的身体,生于世上,遭人嫌弃。
12
我只身回了和霍明韫待过的小院。
院里杂草丛生,气息陈旧。
我沿着斑驳的院墙,抚上凹凸不平的镂花窗柩,那里有霍明韫顽皮不愿听学时悄悄刻上的字。
外头整条长廊,被他刻满了:「霍明韫」和「孟樾谦」。
我心头疾跳,异样的情绪在心中漾开。
大抵是今日站的太久,双腿霎时间疼得像是被人硬生生打断骨头剔出筋脉。
我草草铺了床棉褥,就随意歇下。
摸出霍明韫给我的一板止痛药,掰了几粒囫囵吞下。
不知是西洋药见效慢,还是我的毛病又加重了。
我疼得额头渗出汗来,整个人止不住地打哆嗦。
我又想起霍明韫。
我腿脚刚诊出有问题那段时日,去哪都有霍明韫背我。
明明他矮我一头,身上背着我这个负担,却能健步如飞。
我问他:「重吗?」
他把我往上掂了掂。
「先生是我的全部,自然是重的。」
「……」
太疼了,我忍不住抽噎。
松松垮垮的房门被人推开,扬起一抹尘土,在昏黄夜灯的映射下,犹如一道光柱,照在他身上。
他快步跑到床前,牵起我汗涔涔的手,放在脸上:
「先生。」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只要你愿意,我带你走。」
13
我尚不知如何面对霍明韫。
还未言语,眼中突兀地升起一阵水雾,隔着朦胧的视线,我看清赤了眼眶的霍明韫。
我用指腹摩挲着他泛红的脸颊,声音嘶哑:
「明韫,别闹。」
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我拖着这样的身体,又能去哪?」
霍明韫嘴唇微张。
「先生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我克制地收回手掌,背过身去。
「即便去得了,我到哪都是个累赘。」
眼角戛然落下两行泪。
霍明韫去过思想开放的西洋,又怎会不懂,爱能跨越性别。
更何况,他从未掩饰眼中的炙热。
我也是。
可即便如此。
我是他的先生,他可以不懂事,我不可以。
更何况,我会成为他的先生,本就是源于霍孟两家的交易。
「霍明韫,你走吧。」
「别再来找我。」
「你对我来说,只是学生,也只会是学生。」
霍明韫执拗地扶着我的肩膀,将我翻过身面对他:
「我不要。」
「先生,相思太苦,这次说什么我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倔强地梗着脖子,不退让。
我咬咬牙,狠心呵斥:
「霍明韫,别说了,你越是这样,对我来说越是徒增负担。」
霍明韫踉跄这后退几步,一脸不可置信。
他嘶哑着声音问我:
「先生,我对你来说,是负担吗?」
酸涩感从腹部窜到鼻腔,我强行压了回去,冷硬道:
「是。」
「霍明韫,我是先生,你别让我坏了自己的名声。」
霍明韫夺门而出。
只剩摇摇欲坠的门板吱呀吱呀响着。
汹涌而出的眼泪划过鼻梁,流进另一只眼睛,滴在我用来枕头的臂弯上,浸湿了凌乱的头发。
我无力地捶了捶僵硬到没有知觉的双腿,麻木地擦去泪痕。
现如今,我连站在霍明韫身旁都做不到了。
更不能拖着他。
14
我爬上轮椅,就着夜幕离开小院。
身后有条尾巴,我知道是霍明韫,他放心不下。
他也知道,如果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厌弃自己。
我捏了捏无知无觉的大腿。
他是我手把手教的学生,是我一手带大的小少爷,我希望他好。
既如此,他就不能跟我扯上关系。
我约了明公馆的大小姐在餐厅会面,转动轮椅给她展示了一遍。
「明小姐,如你所见,我不良于行。」
明小姐挑了挑眉。
「所以呢。」
我双手十指交叉,搭在桌上。
「所以我并非良配。」
瞧着明小姐还是一脸的不以为意。
我自揭伤疤:「我常年身子羸弱,诸事难为,我甚至没法……」
这话有些难以启齿,也实在不尊重女性,但我不得不说。
「我甚至没法履行夫妻之间的事。」
「无论心理上,还是生理上,我都不行。」
被明小姐骂我轻浮也好,流氓也罢。
也好过她稀里糊涂嫁给一个心里有别人的男子,耽误一生。
我向来懦弱自卑,遇事下意识会逃避自己的内心。
但这次,莫名有股冲动指引我说出心里话。
它似乎在告诉我,如果我继续闷着,我一定会后悔。
我吐出胸中压抑许久的浊气,一句一句,郑重其事道:
「明小姐。」
「其实我早已有心悦之人。」
说完这话,我反倒没了方才的局促。
我长舒了口气,大大方方说:
「我喜欢霍明韫。」
「喜欢到整颗心只能容得下他,没有多余的位置分给别人了。」
15
我自小学的就是克己复礼。
是隐晦的爱意,是透过薄纱对望,痛苦扭曲但无法直说的心动。
从前,我心里有一片贫瘠的土地,四周无光,霍明韫挤了进来,荒芜的土壤里抽出新芽。
与其说我是改变霍明韫的先生,不如说他是我的救赎。
初次见面那日,我本来存了悄然离世的念头。
但我在霍明韫身上看到了形单影只的自己。
那时我就在想,就算要走,至少也等他长大。
我心口猛地一揪。
这一刻,我才悔悟。
不要对重要的人说违心的话。
我捂住怦怦乱跳的心,认下对霍明韫的心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自愿入了歧途。
我不想今后的日子,会后悔自己没有亲口说出,对我的小少爷那禁忌的爱。
出乎意料的是,明小姐没有对我说的话表现出惊讶,反而爽朗一笑。
「我不想咱们代代传承的中医没落,但我毕竟是女子,被各种条条框框拘束着,能做的事有限,才出此下策。」
「我正准备找你谈谈订婚的事。」
「别误会,只是因为我爹迂腐又惜命,贸然让他出手担保谁,他可不愿,但如若那是我的夫家,就另当别论了。」
明小姐说着,脱去手上白色蕾丝手套,朝我伸来:
「不过现在看来,我做了个十分愚蠢的决定,现在想想,不过是洋人的阴谋而已,是我看事太过浅显,还唐突提出婚事。」
「我没想到会给您造成困扰,是我思虑不周,非常抱歉。」
明小姐叫来服务生,拿起手包:
「这顿我请,算是给先生赔罪。」
她起身俏皮地吐吐舌,朝我身后努努嘴:
「喔对了,孟先生,霍家小少爷要把您的后脑勺盯穿了。」
我一怔,等我再回神时,霍明韫已经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他眼球上布满血丝,嗓音哑得不像话。
「先生,你说喜欢我……
「是真的吗?」
他一眨不眨地盯看着我,眼眶中慢慢蓄了泪,好似我一否认,他就会立刻承受不住哭出来。
我想起我昨晚折返小院拿走的信。
五百封,字字未提爱,字字都是爱。
我紧张地把手伸到桌下,轻轻握住霍明韫的手。
「是真的。」
我缓缓收紧和霍明韫交握的手,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
「我想通了。」
「霍明韫。」
「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16
我和霍明韫坦白了我可能以后都要坐轮椅了。
语毕,我忐忑地盯着地面。
霍明韫把我的双脚放进木盆里,掬了捧水淋在我脚背上。
「我还以为先生不要我了。」
我疑惑问他:
「你不嫌我麻烦吗?」
霍明韫乐呵呵说道:
「先生不也没嫌我幼时聒噪无礼?
「我去西洋留学时,学的是医,我带先生去看。」
我缄默不语。
我是娘胎里被下药伤了经络和五脏六腑,那毒霸道,施了几年针都排不出去。
但霍明韫想尝试西医,就由着他折腾。
只是天不遂人愿,中西医结合治疗,我还是病得越来越重。
整个人形销骨立。
器械查处我肾脏坏了,但现在的医疗水平,没办法给我换个好的。
病情进一步恶化,我常常半夜疼醒。
霍明韫带着我跑了各地最好的医院,也不见好转。
他日日给我熬煮药包,一天比一天憔悴,身上也沾染了和我一样的药味。
其实我很怕苦,但我更怕我不吃,能撑下去的时间更短。
其实能活这么长,还打破世俗和霍明韫互通心意,我已经是赚到了。
人不该贪心。
否则越是想抓住的东西,越会失去。
霍明韫给我提了馄饨,我才吃了两口,就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他心疼的给我擦拭秽物。
我杵着病床,艰难吐字。
「算了,我咽不下去,索性不吃了。」
霍明韫手一顿,故作轻松道:
「先生,多少吃点,垫垫肚子,你还得喝药。」
我拉高被子,把自己裹得只露出眼睛,试图蒙混过关。
「明韫,药好苦,我不想喝。」
霍明韫摸了摸我的头,哄小孩似的,喂着我喝了药。
「先生乖,吃了药病就好了。」
17
骗人的,有些病不是吃药就能好的。
但为了让霍明韫安心,我一次也没落下。
我喝完药就喜欢倚着霍明韫,和他闲聊:
「肾脏坏了,就哪里都开始跟着坏。」
「霍明韫,好在我还有你。」
「西医说我不孕不育了,哈,我们原本也不能有孩子的。」
霍明韫抚摸着我的碎发,手抖得不行。
察觉异样,我把脸埋进他胸膛里,听他有力的心跳。
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规律,听上去像睡着了。
最近外头不太平,霍明韫常常早出晚归。
我们的家园病了,和我一样,再不治就晚了。
我不想因为我,让霍明韫束手束脚。
我当着他的面,亲手拔了留置针,殷红的血顺着我苍白的手指滴落在地板上。
啪嗒,啪嗒。
我按住针口,挡住霍明韫的视线,极尽自然地冲他笑。
「手都是针眼,不好看了。」
我抽出纸巾,把地上的血迹擦掉,而后定定的看着他。
「霍明韫。」
「我不想治了。」
「好疼啊,你带我回家吧。」
我上前一步,扑进霍明韫怀里,忍着疼意,搂住他的背。
好半晌,他才回抱我,声音有些哽咽。
「好。
「先生,我这就带你回家。」
18
我们没有家。
霍府容不下污点,孟家从来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霍明韫要带着我去西安。
他说,同志们都在那。
霍明韫每每跟我提起他在做的事时,眼珠总是熠熠生辉,耀眼的很。
我很欢喜。
我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去西安前,霍明韫领我去配了一副眼镜。
前半生我每日除了看书,就没别的消遣了,这一年年下来,眼睛就花了。
霍明韫还带我去裁了身西服。
但我穿长褂穿惯了,不太会穿西装。
总觉得穿剪裁得体的西装坐轮椅别扭。
有种腿脚不知往哪摆的局促。
但我不想扫了霍明韫的兴。
他似乎看出我的忸怩,主动让裁缝做了身长衫。
果然还是长衫褂子适合我。
衣服裁好,霍明韫给我系好纽扣,在我腰间挂了个寓意平安的络子。
「先生,你一定要平安。」
「我们要一起,去看新世界。」
他拉着我,去相馆拍了张合照。
我坐着,他站着。
我着长衫,他穿西服。
我把那张相片缝在霍明韫的衣服里,原话奉还。
「霍明韫,你一定要平安。」
19
我们在西安定居下来。
霍明韫每日都在忙。
我就坐在槐树下,等他忙完,推我回去。
要走的道路坎坷曲折,但有终点,就有盼头。
我精心养护身体,想实现和霍明韫的约定。
但都是徒劳。
某天夜里,我陡然惊醒。
大口大口呼着气,望向霍明韫的睡颜。
我摸了自己的脉,神色渐渐灰败。
好遗憾啊。
我终归不能陪他看他口中的新世界了。
我摇醒霍明韫。
「先生,你……」
霍明韫慌了神。
我有些欣慰,我就说,我的小少爷会懂我。
他知道我没多少时间了。
我拉着他进到村里的小土庙。
霍明韫频频扭头看向我,忙不迭跪在蒲团上,虔诚上香叩佛。
我又拉着霍明韫到堂屋外看星星。
「明韫,老人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我死后,你想我了就抬头看,无论你身处何方,第一眼看到的那颗星星,就是我。」
霍明韫急眼了,连呸三声。
我笑而不语。
我不想看星星了,剩下的时间,我得看看霍明韫。
我抠着他的手心。
「我其实很早就想放弃我自己了。」
「我也怕……我也怕死的,霍明韫,除了你,没人在乎我。」
「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霍明韫打断我的话。
「先生,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看新世界吗?」
他声音带着祈求,「你能不能不要留我一个人。」
我拭去他眼角的泪:
「可是——」
「这次我好像真的要食言了。」
我捧起他的双颊,「你不会一个人的,你身后还有万千同胞。」
20
我想看一下根据地。
但我身子实在太弱了,走两步就喘得厉害。
他背起我,我勾住他的脖子。
「累吗?」
他脚步不停:
「先生,我不累。」
「关于你的,我从来都没有觉得累。」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我实在是没忍住。
哭得整个肩膀都在颤抖,泪水浸湿霍明韫的衣襟。
霍明韫哑声哄我。
「先生不哭,就快到了。」
我一阵抽痛,到底没憋得住。
我低声和霍明韫致歉:
「明韫,对不起,我尿在你身上了。」
霍明韫脚步一顿,轻声问我:
「疼吗?」
我说疼。
霍明韫说他也疼,从头发丝到脚趾头,他身上的每一处,都疼。
我笑着问他:
「这是什么个疼法?」
他说,「心疼。」
我说不动了。
有气无力地趴在霍明韫背上,甚至要他刻意去固定住,我才不会往下滑。
我们终于到了根据地。
红星飘扬,我笃定,霍明韫说的新世界,一定会到来。
可惜我等不到。
我和霍明韫相视而望,他早已泪流满面。
我一字一顿喊他「霍明韫,你一定要代我看见新世界。」
说完,我强撑起身体,吻向他的眼角。
「霍明韫,你的眼泪是苦的。」
我擦掉他大滴大滴滚落的泪珠。
不断重复着动作,直到脱力砸在他的身上。
「霍明韫,听说人死了最后丧失的是听觉,你多说几遍爱我。」
霍明韫扶起我,让我靠在他肩上。
一声又一声的对他说着我爱你。
「先生,我爱你,爱疯了。」
「我也是。」
我费力抬起手,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霍明韫的脸庞。
我想记住他的眉眼,我怕我在新世界找不到他。
「霍明韫,我爱你。」
「我在新世界,等你。」
弥留之际,我忽然理解那句:
「我这一生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只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全文完。】